吃了几道主菜后,我上了趟厕所,回来发现更多人围坐在我那桌,听基金会代表说话,我的位子都给占了。我就去坐别桌。
我的社科院朋友胡燕跟联合国教科文的法国女人和一乡一艺协会的泰国人坐在一桌,我若过去总得用英语交谈,有点费劲,那就算了。我走去西北妇女代表团那桌,有好几个空位子,因为来做采访的媒体朋友都已转移到国粹基金会代表那桌,只剩下三个剪纸老太太,两个海选出来的女村长和一个地级市的文化厅副厅长。这几个西北妇女个个面相善良,我这个社科院朋友总是能让我看到中国人善良的一面,虽然我理性上知道这不是完全的现实,感性上我还是愿意多接近善良的。我最想攀谈的是那个才二十来岁的民选村长,可是她隔得比较远,而且我发觉完全听不懂她的普通话。我只得跟隔座的文化厅副厅长说话。她说话嗓门挺大的,但条理很清楚。她来自甘肃一个叫定西的地方,原是中国最贫困的地区,改革开放后经过多年的努力,终于脱贫。她告诉我前几年政府如何引导农民自己组织起来,成立专业合作社搞专项种植,推动定西发展成了重要的马铃薯供应基地。全国的肯德基、麦当劳都用定西的专用薯。她还讲地方领导又如何在铁道运力紧张状况下,自己托关系,帮农民调来一个专列火车及时运出农作,又如何组织剩余劳动力在棉花收获季节去新疆打工摘棉花。我听了真长知识。我郑重的问她能不能总结性的告诉我,为什么定西能治好,其他比它条件好的地区还不能脱贫?她坦率的说,定西幸运的很,有做实事的一把手。我可以感到她说的很实际,就这么简单,就是人,只要地方官员愿意做实事,老百姓就能把地方经济搞起来,也就是说只要现在共产党的干部道德水平高一点,实务能力强一点,中国人就有好日子过。散席的时候我由衷的谢谢她给我上了宝贵的一课,她说希望北京文化界的专家学者能去她们的小地方指导她们,我口是心非的答应副厅长我一定会找时间过去。
午饭后,我心情愉快,又走回798随便逛逛。现在的798可不是十年前的798,结合了波西米亚和布尔乔亚,洋气得很,当然也难免有人批评说越来越士绅化、商业化、游客化,可是凡事两边看,平心而论有798总比没有好,国际上找不到这样有规模的特色艺术区,外国人来到都惊诧死了,甚至达到文化震荡的效果,印象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从中国是落后国家到中国是最具创意的国度。这两年中国经济大好,艺术和设计大热,国际级画廊应来尽来不用说,连纽约的帕森斯、伦敦的圣马丁、安特卫普皇家艺术学院等名校,都要来中国开分校,选址就在798附近。
每次到798,我都顺便去看一下新龙门画廊的收藏。这家画廊不玩前卫那套,收的大多是法国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的油画,有几件大师的小作品,但主要是那时期的小画家,挺有看头,很适合我越来越保守的品位。现在中国已经跟日本一样是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的收藏大国,有一批富人好像特别欣赏这时期的法国画。
新龙门画廊很有气派,大堂的吊灯可不是山寨货而是真的巴卡拉水晶灯。
我看着灯,正在想到底印象派、后印象派油画跟水晶灯在风格气质上是否契合,迎面一对男女虽没有拖手但肩挨肩很亲热的有说有笑走来,我想避也来不及。男的是简霖,他看到我,反应很快说:“老陈,我介绍,文教授。”
我跟女的握手:“很久不见,文岚。”
文岚说:“对呀,好久不见,陈老师。”
文岚竟然也叫我陈老师?
“你们认识?”简霖又一次惊奇我认识他意想不到的人。
文岚说:“陈老师在香港文化界很有名。”
文岚大概忘了我是台湾人。眼前的文岚,打扮得贵气而不俗气,晶莹玲珑,很可观。
文岚说:“能跟你交换一张名片吗?”
我撒谎:“忘了带名片。”
简霖说:“我有他电话。”
文岚也就不把她的名片给我。
简霖说:“老陈,这家的画不错,不过文教授认为标价好像比巴黎高了点。有一张画的一家酒庄,我感觉去年还去过那地方。”
文岚权威的说:“标价高得没道理。”
我说:“那我去看看。”
我匆匆跟他们分手。
我心里有点郁闷,无心看画,却突然想到形容文岚今日风采的五个字:法国水晶灯。
我当年就是打算跟文岚结婚的。在香港买了房子,才知道她要嫁给别人。
上世纪九一年的秋天,我到大陆采访,去拜访一对在八九年后赋闲在家的学问家夫妇,当时有几个北师大本科生也在探访老人家,我很感动,这些年轻人一点不势利,老人家落难了也还照样来。
其中明显最出彩的,是大四学生文岚,漂亮、大方、有气质。她让我想谈恋爱。
她张罗那几个同学把大家的联络方法写在一张白纸上递给我。当然,现在我知道那是故意让我能找到她。
我约她出来,在后海散步。她妈妈上海人,爸爸北京人,是一份理论刊物的编辑,在沙滩的中宣部办公。她热爱西方文学,又关心国家大事,还长得这么标致,对我来说简直是完美组合。
她问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为了表示有深度,吭吭哧哧说了半天。记得她引萨特说:人生就是要有担当。我爱上了她。
我回去香港几天,就想个藉口返京。她说她想出国,我鼓起勇气叫她嫁给我,她激动地又哭又笑,我以为她答应了我。我告诉她我的收入,两人生活应没问题。我有香港长期居留证,可申请她做香港人。
她问我婚后要多久才能到香港定居,我说托人的话,快的两年可办好,期间她可以持双程证到香港短期居留,我也会频密到北京出差,还是常见面,我还说,小别胜新婚嘛。她好像很兴奋、很期待。我们说好翌年暑假结婚,她可以完成学业。我问要不要见她父母,她说下次来她会安排。我完全没有一丝怀疑。
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娶得这么出色的北京女子,还比我年轻十八岁。回香港后,偶然机会看到太古城的卖房广告,就把工作十多年所有的积蓄拿去付了首期,买了一个九十平米的二手单位,打算筑二人世界。
买房手续办完,我打长途去北京,文岚的父亲说她去了德国。我问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那端很不客气的说:结了婚才回来,你们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我赶回北京,打电话找到第一次遇文岚时见到的那些同学,他们说其实跟文岚并不熟,那次在学问家夫妇家里出来后,都没有再联络。
我记得文岚说过本科学法语,同时在歌德学院学德语,遂跑去歌德学院查问,知道她已退学,有个职员说她要嫁给一个在学院兼职的德语老师,我问是谁,没人肯说。我闯进院长室,那院长是个知名的中国通,娶了个中国妻子,大概对中国年轻女人的心态有点理解,很耐心听完我说后,表示不可能把文岚男友的德国通讯方法给我,但如果我能写封信,他保证会替我转给文岚。
我在歌德学院的一间空教室里呆坐了很久,几次想提笔写几个字给文岚,但都不知如何下笔。
三个多月后,我收到文岚从北京寄出的信,说她已结婚,先生是德国人,是她德语老师,本业是企业主管,在北京一见钟情,两人现住在德国,生活非常愉快。她没有说是哪一个城市,也没有道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只带了一句,大意是:她像一只欲乘风飞向远方的小鸟,迫不及待渴望展翅,就在今天,因为明天已经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