Выбрать главу

我回头,小希笑着,很开心的样子。我说:“你来了!”她说:“我来了!”

她手中拿着个帆布袋,说:“我去买菜,你在这等我。”

我说:“不,我跟你去。”

停市前最后十分钟,人流到了高峰,我跟在小希身后,她走我走,她停我停,感觉是一直挨着她,一直闻到她的体味,她却专注的问价、讲价、挑选、付钱、取回零钱,然后用肩膊身体推着前面的人,开路去另一摊。这样的十分钟飞快的过去,让我感觉似找到久违了的忘我经验。

小希在电邮上说要到我家做一顿饭给我吃,那真是太让我期待了。

菜市场出来,小希说:“今天只能吃菜和水果了。”

我说:“没问题。”

小希说:“家里有米吧。”

我说:“有!”

其实本来没有,但收到小希电邮后,我去家乐福买了米、油、调味品、鸡牛羊肉,还添了厨具。我猜到小希会想在农贸市场买些菜。

小希说:“刚才让你等着急了吧?”

我说:“没问题。”

小希语气一转说:“我得先摆脱盯着我的人。”

她一路说来我才知道她为了跟我见这一面,做了多少动作。她前阵子故意到处看房,像是想搬家,然后找到了一个筒子楼带家具的房间,今早约了房东,把一箱东西搬过去,并付了房租,然后拿着帆布袋,说去超市买东西。她估计跟踪她的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会留下趁她不在的时候为装窃听器的事跟房东打招呼,她在原来住的地方也因为房东态度突变,引起她疑心,才发觉自己被盯上被窃听了。另一个人可能也不会盯着她,因为她才付了租金,去超市后应该很快会回来。不过就算跟着她,也很可能只在超市门口等她,而她去的那家京客隆有两个进出口,仍有可能甩掉他。她说她一直装着没发现有人跟着她,所以那两人的警觉性应该不高。

我已经听得心惊肉跳。这一切可能只是她的想象,是她神经过敏,是她多此一举,但是也极可能她真被盯上了,上次在美术馆小公园我不是也亲眼看到过吗?当时我都没尝试去提示她。现在的问题是:小希真的摆脱盯梢了吗?如果没有,我记得自己想过的一句话:她的麻烦很快会变成我的麻烦。

“你确定没人跟着我们吗?”我问。

小希突然停步,一百八十度转身,张望一番,很得意的说:“你看,没有吧。”

我们两个站在空敞的新东路上,一眼看去都没人。我感到挺羞愧,小希为了这次见面,这么费力气,而我只想着不要给我添麻烦。但我怎能不在乎我安安稳稳的好生活呢?

小希问:“怎么样?放心吧,没事。”

我们还站在路边。我问:“小希,那你以后怎么办?”

小希还开玩笑:“凉拌!”她又说:“看吧,也可能我下午就离开北京。”

我有点激动,说不出话的呆站着。她笑着问:“要不要吃饭呀?”

我们继续走回幸福二村。

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空气中都是槐树开花的味,一种很冲很性感的味道,我感到自己爱意澎湃,想流眼泪,我想说,小希我们在一起吧,都不要再折腾了,两个人好好的过日子吧。

但我不敢说,我还是下不了决心。

在小厨房,小希快手快脚做饭,我在旁边瞎帮忙。她脱了外衣,右边胳膊皮肤凹凸不平,是当年被军车撞伤留下的疤痕。我心情已平静一点,心想:真是一个充满缺点的好女人。

她切大白菜的时候突然说:“老陈,现在我们的老朋友都变了。”

我记起在小公园里,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周围的人都变了。这次我问:“怎么变法?你说说看。”

她停下来,说:“变得…,变得都好满足。老陈,你满足吗?”

我觉得她在试探我,于是我说:“小希,为什么你不满足?”

这确是当时我们的对话,两个五、六十岁的人。

小希呆了一下,又反问:“老陈,你还记得当年的感觉吗?你在场的,八九年在我和我妈五道口第一家店,后来九十年代在重开的店,我们谈什么?我们为什么而愤怒,我们为什么而争吵,我们的理想是什么?你记得吗,老陈?”

我温柔的反问:“小希,你为什么不能忘记呢?时代不一样啦!”

小希若有所失的看着我,隔一会才说:“我已经忘记太多,我给关在精神病院好长的时间,很多东西都忘记了。我不想再忘记。”

我刚想再说,小希有点不想说了:“先把饭做了。”然后她埋头切菜。我知道我失去了她。

吃饭的时候小希仍挂着笑容,但她对我已下了结论,我是她周围已经变掉的人的其中一个。

饭前,她吃药,还坦然跟我说:“精神科的抗忧药。不过我觉得没什么用,我把剩的吃掉以后不再吃了。”

我称赞她炒的尖椒土豆丝和醋溜白菜好吃,她说有机会做顿饭给我吃,真好,我觉得她的话有告别的味道。

在饭桌上我想尽最后努力挽回她。我有点摸到她的思路了,她觉得周围的人都跟她不一样了,只有她还在愤怒。我试探说:“小希,你知道吗,有些人比较能伪装,伪装是为了保护真实的自己。”看到她眼睛一亮,我知道这话说中了。

“当然,伪装久了,会分不出伪与真”,我说着,小希在听。

我就顺着这个话头,边说边想着如何去说:“鲁迅说过,诱人会怀念失掉的好地狱,因为还有比好地狱更坏的坏地狱,这不用说,但是在一个好地狱与一个伪天堂之间,人会如何选择?有很多人会认为,不管怎么说,伪天堂还是比好地狱更好,他们开始的时候还知道那是伪天堂,只是不敢或不想去拆穿它,久而久之他们甚至忘了那是伪天堂,反而替伪天堂辩护,说那是唯一的天堂。但是,世界上总是会有一小部分的人,哪怕是非常少的一群人,再痛苦也宁愿选好地狱,因为在好地狱里,至少大家都是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地狱。”

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边说边觉得自己说的挺有道理。小希很认真的在听,我想起在大陆,一搬出鲁迅,有点年纪有点文化的人都会比较愿意听。起码,这番话再度拉近了我与小希的距离。

小希想了很久,才说:“你是说我因为太过怀念好地狱,所以拒绝接受伪天堂吗?”

我狡猾的说:“我是在说两个选项。”

小希问:“好地狱与伪天堂之间,你选哪个?”

她问到点上了,这是关键问题,我得格外小心。我想再拉近与小希的距离,含糊的说:“必要的时候,我或许愿意尝试考虑好地狱。”

我看到小希露出笑容,如果我们挨着,我可以拥抱她,可是我们隔着一张餐桌。

小希说:“老陈,我想跟你拥抱一下,行吗?”

还用说,我即走过去,跟小希紧紧抱着。

小希说:“欢迎来到好地狱!”

我想说我们在一起吧,但话到嘴边又收回去。

我家的门铃响了。小希身体一下僵硬起来,我放开小希,心想,他们找上门了,这回逃不掉了,只得硬着头皮去开门。

冲进来的是文岚。

她扑到我的胸脯上说:“有人欺负我,我需要一个肩膀。”她把我当做永远的候补?

文岚瞄到僵立着的小希,伸手指着小希说:“她是谁?”

小希拿起外衣和帆布包,像犯了罪一样说:“谁都不是,谁都不是,我马上走。”

我说:“小希,你不用管她…”

小希边说“对不起、对不起”,边走出门,我被文岚一挡,没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