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岚说:“小希?你跟阿姨好啦?”
这一刻我更害怕文岚会再缠上我:“你怎么找来这里?”
文岚说:“幸福二村,问警卫香港作家住哪就带我来了。”
我严厉的指着门说:“你给我走,立即走!”
文岚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尖声说:“什么?”
我说:“我以后都不想见到你!”
文岚还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你滚!”
文岚才完全明白:“好,你狠,我告诉你,你得罪我了,你等着瞧!”
文岚走到门口,回身给我一个中指,我也回了她一个中指。
天上人间
我不应该让小希走掉。
我应该早点向小希表达爱意。
我后悔了。
小希从我家走了已半个月,音讯全无,写电邮到五道口朋友信箱,没人回,搜五道口朋友这几个字,出现一大堆跟五道口或朋友有关的资讯,但找不到小希的帖子,跟上次小希用feichengwuraook电邮地址和非诚勿扰OK这个网上跟帖网名的情况不一样,小希现在知道有人在盯她,电邮地址和网上跟帖网名大概不再有关连。很可能,五道口朋友这电邮地址当时是特别用来跟我联络的。现在,她在网上用什么地址、网名?
我的反应太慢,小希走了以后,每过一天,我就清楚一点自己有多爱她。我愿意为她下好地狱。
莫名其妙的,我连续了两年多的幸福感不见了。我很渴望爱情,因而不再快乐。
在北京的杨柳絮和海棠花瓣齐飞的一天,我进了董娘的屋子,垂头丧气的径自走进她的闺房,把上衣和皮鞋脱掉,躺在床上。
董娘开始在我面前脱衣服,她说:“把衣服脱了吧,老朋友,今天免收费。”
我问:“为什么免收费?”
她说:“今天是最后一次。”
我问:“什么最后一次?”
她说:“我要走啦,离开北京。”
我坐起来,沮丧的说:“你要离开北京。”
董娘看着我,逗我:“不许哭不许哭。宝贝,董娘这么多年没看到过你像今天这么不开心。你是我的开心宝贝,是不是?”
我说:“我确是很不开心。”
她说:“让董娘抱抱。”
她抱着我,我说:“小董,我们聊天。”
她放开我,看了一下,说:“我用塔罗牌替你算个命。”
她下了床。我不喜欢叫她董娘,我喜欢叫她小董,就像她当年在天上人间。小董知道了我是作家,叫我推荐小说给她看,其实她就是爱看小说,不用我介绍已看了不少琼瑶、严沁、芩凯伦、亦舒、张小娴。我叫她去看翻译小说,先看简·奥斯汀,她还真的六本都看了,看得比我还细,之后她看了很多翻译的流行小说。记得我问过她最喜欢哪些小说,她说美国的《廊桥遗梦》和琼瑶的《几度夕阳红》。我们的阅读趣味虽然不一样,但因为她也是看小说的人,我就跟她好像比较亲。后来她自己待在住家接客,我这么多年都有来找她,感觉上她依然是看小说的小董。有一阵子一些台湾客人常在她家打扑克抽雪茄,我也参加过几次,他们董娘董娘的叫,把我的小董叫成董娘。
她拿着塔罗牌坐在床上,我顺手拿起她床头的书,是鹿桥的大陆版《未央歌》和拉辛的《金色笔记》,可见她还在看大部头小说。她说:“你想问什么?”
我随便说:“我的爱人在哪?”
她准备替我算,我改说:“不不不不,算别的。”我对她的牌术没这么有信心,总觉得她是闹着玩的,万一她真说了一个地方,变了我要决定是不是听她之言去找。我不能把我的命运放在她手。我改说:“我在一个十字路口,第一条路会让我过稳定舒适的生活,其实很不错,但心里总有点不满足,第二条路会碰到麻烦,甚至是不可克服的大麻烦,但可能会带我去找到真爱和最大的幸福,我应该选哪条路?”我提了这样一个非常塔罗的问题。
她翻了些牌,分成两边,然后说第一条路很安静,也富足,第二条路有障碍,很多不确定因素,不过有爱情。她的答案完全就在重复我的问题。
然后她说:“这是副变的牌,你在第一条路上很久了,想变到第二条路去,那去吧,不去你会不甘心的。”这大概就是我想听的话。
我说:“小董,我还是喜欢叫你小董,谢谢你。”
小董:“老陈,这两年我第一次看到你…你真实的一面。”
我说:“真实的一面?我以前不真实吗?”
她说:“以前,以前你跟所有人一样,整天都,都…”
我心跳加速的说:“充满幸福感?”
她说:“对,两年多前开始,你,我的其他客人,甚至周围的人都充满幸福感!”
我说着小希的话:“周围的人都变了。”
小董说:“可以这么说。”
我问:“但你没变,是不是?为什么?”
小董沉默了一会,才说:“老陈,我们十几年朋友,我跟你说真话。”
我点头。她说:“你知道我是香港人说的道友、道姑吧?”
我说:“你不说我不知道,我没看到针孔。”
她说:“我不用针,客人看到不喜欢。”
我说:“那你嗑什么药?”
她说:“各种能找到、能嗑的。”
我警觉的说:“待会你都给我写下来,我要知道是哪几种。继续,嗑药又怎么啦?”
她说:“嗑药有时好嗨,有时好当,是不是?但有时候,我们很清醒,这时候就看得出世界变了,周围的人都不对了。”
我说:“怎么不对了?”
她说:“就是不对了,跟以前不一样了,包括老陈你在内,都太…太有幸福感了。说不出来,总之跟以前不一样,也不是我们这种嗑药的狂嗨,而好像是一种很温吞很温吞的小小小嗨。”
我努力在反省,好像有点感悟,又好像没法跳脱来看自己。
她继续:“我和我男朋友都受不了。我男朋友是澳洲人,以前编过背包客旅游书,来中国二十年了。我男朋友常说,中国人的心态几年就蜕变一次,九二年南巡是一变,九四年宏观调控是一变,零三年非典后是一变,零八年抢奥运火炬和奥运举办又是一变,这两年又是一大变。我男朋友说,以前国民快乐指数的全球排行,头几名永远是尼日利亚、委内瑞拉、波多黎各这些,他们的国民觉得自己特别快乐,中国都不知道排在后面哪里,突然最近两年都是中国排第一,十几亿人都说自己很快乐,你说中国人是不是有毛病?有这么快乐吗?”
我想,小董跟了这个男朋友,的确见识不一样了。
她继续:“我男朋友也是嗑药的,有时候嗑完药我们一起聊简·奥斯汀,真的是太妙了,之后我们就要好了。那年严打的时候,你记得吗?那时候我不是住在望京吗?我知道会有人举报,就躲到男朋友在外交公寓的家,几周不敢出门,不然不知道现在还有命没命。你看,你不记得了吧?”
我说:“那段时间的记忆真是很含糊…”
她说:“现在不记得才是正常人,像我们记得的反而是不正常了。这也是我跟我男朋友受不了的原因。加上这两年在北京,我们要的货越来越难找,好像道友也越来越少了,所以我们年初去了一趟云南山区,看看那边情况会不会好一点,我们发觉那边的人是跟我和我男友比较像的,当然我们碰到的很多都是道友,很多是非常坏的人,也有好人,另外还有山区的人,他们都没有平地人那种说不出来的小小小嗨。我男朋友叫小小小嗨做hi-lite-lite。他有时候说话很夸张,他说现在每个人都是文革工农兵海报上的人了。你身在其中可能看不到,现在不光是北京这样,我们去过全国很多地方都这样,到处都hi-lite-lite,嗨赖赖,除了那些山区或西北偏远地区。我和男朋友商量了很久,我们决定搬过去云南三二零国道近缅甸一带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