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草地脱掉自己的棒球帽,趋前说:“陈老师,陈老师,方草地,方草地。”
他拍拍自己的秃顶,像是在唤醒别人的印象。
方草地说:“陈老师,您今天气色就对了。”
老陈说:“老方,我今天没心情跟你聊天。”
方草地说:“没心情就对了,陈老师,一个月不见了,怎么会有心情呢?”
老陈说:“老方,我真有事,改天再聊吧。”
方草地说:“陈老师您去哪?”
老陈一想,不能说去星巴克喝咖啡:“我去三联书店。”
方草地立即说:“我送您,陈老师。上我车。”方草地打开身旁一辆切诺基的前座门。
老陈还想推:“不用,真不用,我打的,你忙。”
方草地说:“我不忙,我什么事都没有,我专门来想跟你说几句话,陈老师。”
老陈无奈的上车。
方草地边开车边说话:“陈老师…”
老陈带点脾气的说:“不要再叫我陈老师!圣经说过,当世界各地到处都是老师的时候,就是世界末日的时候。”
方草地认真的说:“那可不是开玩笑。我不叫您陈老师了,还是叫您老陈好了。”
老陈有神无气的说:“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说吧!”
方草地说:“老陈,一个月不见了,怎么办,我们得去找回来呀。”
老陈烦了:“不见就不见了,关你什么事?谁在乎一个月!”
方草地往下说的那番话,却又引起了老陈的注意:“不见了不行呀,老陈,您有没有发觉,这两年周围的人都变了?”
老陈心想,这像是小希小董的原话。
方说:“那个月之前和之后,整个中国变了,人也变了。”
老陈总觉得方草地很夸张。
方草地继续:“现在的中国已经分成两种人,一种是极大多数的人,一种是极少数的人。”
老陈问:“极少数的人有多少?”
方草地说:“到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只有两个,就是我和张逗,我的铁杆兄弟,我们相信还有同类,我们希望您是其中一个。”
老陈问:“为什么你认为我是其中一个?”
方草地说:“因为您心情不好,因为您的气色很差,因为您的样子像泡了水的面包一样松松的。”
老陈问:“心情不好就是你的同类?”
方草地说:“那只是表征,以我两年多的观察,关键在于记不记得那个月发生的事情。”
老陈想起小希和小董,试探着问:“老方,你有没有长期在用什么药,譬如…”
方草地惊诧的说:“那您确是我们的同类了!”
老陈说:“你别着急,先回答我的问题。”
方草地说:“我和张逗都是长期哮喘病患者,我们有服用类固醇。”
老陈发了“噢!”一声,方草地立即说:“您先别噢,我调查过,绝大部分服用类固醇的哮喘患者都不是我们的同类,至今为止我唯一找到的是张逗。”
老陈边想边说:“说不定用别的药也会如此这般。”
方草地问:“老陈您说什么?”
老陈自己在推理:“类固醇、抗忧药、有麻醉成分的止痛药、吸毒,或许还有其他什么药,都有如此这般的效果,只是,嗑药可能提高了如此这般的机率,也可能另外要看连带的变数,譬如说:嗑的是什么药,或她平常吃点什么,或许性格和个人际遇也有关系,都有可能影响她会不会如此这般。会如此这般又如何呢?会如此这般,她就一、觉得这两年周围的人都变了,二、所谓变就是周围的人比以前快乐,比以前多了小小小小的一点嗨,三、至少有一例情况是,她自己记得很多别人不记得的事情,就是如此这般。”老陈想到小董记得很多,但小希却说自己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方草地附和:“精辟,老陈,精辟!确是如此这般,确实会记得很多别人不记得的事情,特别是失踪的那个月。”
老陈才想起:“失踪的那个月?所以你一直在说一个月不见了、一个月不见了?”
方草地说:“对呀,集体失忆呀。”
老陈说:“是哪一个月?”
方草地说:“就是世界进入冰火期与中国盛世正式开始之间的一个月,严格来说是二十八天。”
老陈短暂走神,想起自己当年的侦探小说《十三个月亮》。然后他马上回神说:“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与中国盛世正式开始,两件事不是不分先后连接在一起的吗?”
方草地笑:“老陈您还真幽默。”
老陈不作声,拼命在想那段时间,但记忆一片模糊,说不定这一切都是芳草地的胡思乱想,根本之间就没有失踪的二十八天。方草地这时才意识到老陈不是在开玩笑:“老陈您真的不记得?老陈,我刚才还真的以为您是我们的同类。”
方草地和那个张逗可能是小希和小董的同类,老陈想到这点。
方草地失望的说:“那真打扰您了。”
老陈说:“不不不,你听我说…这样说吧,你们是几个外太空人,误闯地球走不了啦,我是一个能跟你们沟通的地球人,是你们在地球的朋友,这样说你明白吗?”
方草地说:“明白,您是地球人的汉奸。”
老陈懒得争辩,只说:“我有认识的人,还不止一个,可能是你的同类。”
方草地说:“太好了,他们在哪?”
老陈说:“我不知道她们去哪了,我也正在找其中一个。”
方草地说:“我帮您,我们一起去找。”
老陈看着方草地,在想要不要让方草地加入,加入会不会添乱。
方草地说:“我特专业,过去两年我就是在干这事,寻月、寻人、寻证据。老陈,让我帮您。”
老陈说:“老方,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方草地说:“好。”
方草地安静了一会,快到三联书店,方草地说:“老陈,现在书店都不用看了,我走遍全国都一样,卖的都是官方洁本,甭想在书店找到真相,不信您待会自己去看看,不要说关于失踪那个月的书了,八九六四之类的,那肯定没有,连反右、文革的书都没有一本像样的,都是谎言。”
老陈不搭腔,心里烦这个方草地,到书店看书还要你来指点我不行?三联书店里面,有多少万本好书你方草地看过吗?光是当代名人的回忆录就肯定可以放满几大架子。我以前隔周、这两年每隔几个月来一次三联,找书我还不比你在行?看书找书我才专业呀!这个老方,向来如此,就是烦人。
到三联韬奋中心门外,老陈下车,方草地立即拨打手机,老陈手机响,方说:“你有我手机号,二十四小时,随时找我。”方说等他电话,临开车又侧身说一句:“老陈,我敢打赌,他们连杨绛的书都不卖了。”
说罢方草地开车走,老陈心想:抛开那些只在香港、台湾出版的禁书和大陆地下自印的非法书不说,曾在中国大陆正是合法出版的书之中,笑蜀的《历史的先声》、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徐晓丁东徐友渔合编的《遇罗克遗作与回忆》早就被禁,现在是肯定没有的了,杨显惠的《夹边沟纪事》、吴思的《潜规则》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是杨绛的《洗澡》、《干校六记》、《走到人生边上》,长销书怎么会没有!《我们仨》,三联本版书,难道都没有?不可能。
老陈一进书店,就请店员在电脑查杨绛的几本书,店员对着电脑说:没有。
老陈心想现在的年轻店员对书都不熟悉,说:“没货是吗?”
店员说:“没这书目,没有进过货。”
老陈说:“以前呢?”
店员说:“以前没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