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答:“确是没什么印象。”
何东生吃吃笑起来。他说话还有点障碍,咽了一口唾沫,说:“再给我喝水!”
方草地问:“何老师,你能解释一下吗?是那年大家接种禽流感的疫苗吗?那其实是维稳办研制的健忘药,是不是?”
何东生纠正:“不是,禽流感疫苗就是防禽流感的,总共才只有几千万人接种了。维稳办哪有这么神奇的健忘药,有就好了,我们党就真可以随意改写自己的历史了。”
方草地问:“那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
小希问:“是摇头丸水吗?”
何东生又忍不住的吃吃笑:“不知道!如果你问我真正的原因,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你们不要以为我们什么事情都可以掌控,很多事情出乎我们意料之外。你说的失踪的一个月就是我们做梦都想不到的。”
方草地问:“你们不知道,谁知道?你不要隐瞒…”
何东生接着说:“不是要隐瞒,我会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冰火盛世计划取得初步成功后,《人民日报》有一天的社论,第一句写“自从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中国的盛世正式开始…”这只是文章的修辞,把两句话生硬的放在一起。那天后,这两句话在各种报道中不断重复,变成标准套句,人人琅琅上口。
当时中宣布还有一份报告已经注意到,媒体甚至网路都很少有人再提到中间隔着的二十八天。我们认为是人们不堪再去回想痛苦的过去,大家都向前看,忙着赚钱花钱的事。
这对我党是有利的。无政府、严打,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是沾血的,是造孽,如果你信教的话。所以,中宣部就趁势有意不让网路和媒体谈论那二十八天。你知道我们现在的网管技术是世界一流的,传统媒体就更不敢不听招呼,完全在掌控中。加上中国盛世开始后,大家对西方失去兴趣,老百姓都爱看我们自己五花八门的媒体,看境外媒体的人少之又少。这样一来,本来已经很少有人谈论的二十八天,就真的在公共论述中不见了。
然后,一件至今我都认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就是越来越多人真的忘了那二十八天,不是一般的一时忘记,而是压根儿记不起有这回事,就像有些人无意识的在记忆中抹掉一些童年的重大创伤。
中年以上的人们并没有忘掉更早前的八九六四,只是在这两年盛世,大家日子过得好,已很少人有兴趣再去关注文革、八九六四,那是自然的淡出。
但人们是真的记不起那二十八天。
是不是跟水和饮料有关,我不能肯定。中南海有特别供应的水和饮料,我们喝的东西跟你们不一样,虽然有些人自律性没这么强,到处乱喝也说不定。我想说的是中南海里的人一般都记得那二十八天,而且也都知道中国境内出现了集体的选择性失忆。
我刚意识到这回事的时候,还到处故意试探各个圈子的人,包括中低级干部和专家学者,果然是真的没有记忆了,像自我洗了脑一样。才没多久以前的事就不记得,太奇怪了,但事实确实如此。
不记得最好。上一届的班子,手上沾了那二十八天的血,巴不得大家都忘了这事,于是立项修改那二十八天的资料,譬如现在所有图书馆里的报纸,都是电子档,我们就重编一下那二十八天的历史,主要是将中国盛世正式开始的日期提前了二十八天,跟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连起来,不再存在无政府一周和严打三周。这个改动,竟然没人抗议,也几乎没人察觉,偶然国内外有人提及,也给过滤掉了。很快,新版本就成了惟一版本。实际上我也很惊诧,中国人怎么会这么健忘?
我想跟你们说的是,没错,中央主管宣传的部门是做了些工作,但这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如果不先是老百姓自己想忘记,我们也不可能强迫大家忘记。是中国老百姓自己主动给自己吃了健忘药。
小希和方草地都焦急的问:“为什么?为什么老百姓会这样?怎么可能呢?一定是有解释的。”
何东生说:“不是跟你们说了吗?我不知道!”
小希和方草地都呆住了。
何东生见大家没话,再补充说:“我真的没办法解释,我也很纳闷。可能现实世界不想侦探小说,不是每件事都有完美的解释。我承认,这也是我个人解答不了的最大的一个谜,为什么老百姓会集体失忆?可能人就是善忘的动物,人们就是渴望着忘掉一些历史。可能中国共产党运气就是好。可能是中国人活该给共产党统治的,六十年还不够。可能是神迹,可能是中国人的共业。可惜我是唯物主义者,否则我一定会说这是天意,是上天想共产党继续执政下去。天佑我党。”
小希、方草地都沮丧的呆坐着,只有何东生像是个胜利者。老陈也听得愣在那里,良久才回过神来,看到窗外已露白,说:“东生兄,让我提醒你一下,我们之间有个同生共死的默契,今晚的事,大家不说,这样,我们可以继续过我们老百姓的日子,你可以继续你的升官发财,你好好的考虑一下。各位,没其他事,我们就让何先生回家。”
小希、方草地和张逗都没话,老陈平和的对何东生说:“你可以走了。”
何东生犹疑了一下,站起来,缓缓的走到门前,然后停下来,转身自辩说:“你们认为我稀罕升官发财?我这是为国为民!”
众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何东生幽幽的补了一句:“随你们信不信”,然后出门。
顷刻,听到越野车开走的声音。
老陈、小希、方草地默然不语。
张逗把录影录音备份分给大家。
这时候,方草地说:“那我该走了。”
老陈说:“对!”
方草地问:“我带您们到市区?”
老陈说:“不,天亮了,我跟小希自己走到路边去搭车,你赶快走吧!”
方草地跟众人拥抱道别,开他的切诺基走。
张逗问老陈:“陈老师,会有事吗?”
老陈说:“一半一半吧!”
张逗说:“我懂。”
小希说:“好好照顾妙妙。”
三人也拥抱告别。
走出门外,老陈对小希说:“我在云南边境那边有朋友,他们都没有嗨赖赖的感觉,你愿意跟我一起过去吗?”
小希想了片刻,说:“有机会,我想把我妈也接过去。”
老陈说:“没问题!”
东方既白,两人半遮着自己的眼睛,迎着刺目的晨光,走着。
盛世
陈冠中
原籍宁波,上海出生,香港长大,曾住台北六年,现居北京。1976年创办香港《号外》杂志,并曾在90年代中任《读书》海外出版人。著有《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太阳膏的梦》、《总统的故事》、《什么都没有发生》、《半唐番城市笔记》、《香港未完成的实验》、《波西米亚中国》(合著)、《香港三部曲》、《我这一代香港人》、《移动的边界》、《事后:本土文化志》、《城市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