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我不喜欢的感觉是,我没法回请他,那让我看上去是个白吃白喝的文人,我何必呢?
他每次让我喝波尔多,从没有勃艮第。我上网看了资料后,跟他聊了勃艮第,发觉他很有兴趣,但明显并不熟悉。于是我就打定了主意,趁过年回台北的时候,找了中学同学阿元,问他要两瓶勃艮第。
阿元在新竹的电子厂,做的扫描零件曾占全世界很大的份额,同时也可能是台湾最大的勃艮第藏家,跟澳门的伍易和香港的唐纪元不相伯仲。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后,阿元财富缩水,但仍不影响他的勃艮第藏量。我从不曾开口问阿元要过好处,这次我跟他说,给我两瓶最好的勃艮第。阿元很高兴的说,多拿几瓶吧。我说:不,我要过海关,不想报税。只拿一瓶白的、一瓶红的。
我发了个短信给简霖,问星期天有戏吗?我会带上Batard Montracher 1989和Romanee-Conti 1999。
星期天我带着两瓶酒去到小会所,果然没其他客人,只有我和简霖。他拿着我带来的酒,看来看去,连说好酒、好酒。他说,先打开,透透气。
他温柔的把酒倒在水晶瓶里的时候,我问他今晚看什么戏?他说是《千万不要忘记》,一九六四年的出品,问我看过没有。我说:“废话,看过的话老蒋还不得把我毙了。”简霖说:那是个好年份,三年灾害过了,民生开始恢复,文革还没开始,老毛五九年从国家主席位子上退下来后,不甘寂寞,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这部电影就是紧跟形势拍的,提醒老百姓不要忘记阶级敌人依然潜伏在人民中间,预告了四清运动,其实也预告了文革。
我们吃简餐时,简霖说,我叫了我堂弟来看戏,让他试试你的好酒。
我不记得见过他堂弟,有点不乐意让他喝掉我的好酒。
这时候有个脸青白青白、头发稀疏的男人走进来,叫简霖做哥。
简霖说:“我堂弟,东生。我的台湾好朋友,老陈。”
我们握手时,我说:“何东生,我们见过,九二年在澳门一起参加兴华营,当时你在复旦教书。”
何东生轻轻说:“是的、是的。”
简霖有点不解的问:“你们认识?”
何东生还是那句:“是的、是的。”
我发觉大家有点尴尬,只说:“二十年没见了。”
台湾外省籍富豪水兴华的基金会在九十年代初办了四届兴华营,每年挑选几十个两岸三地年轻精英,让他们共处几天互相交流。在澳门举办那年,何东生是大陆团成员,我是台湾团成员。当时何东生只是个年轻学者,也没给人感觉有多优秀,现在是中共高官了。
我们喝酒,简霖问何东生:“这酒好吧!”
何东生很含糊的说唔唔。
简霖说:“老陈特意从台湾带来。”
何东生有气无力的向我略略举杯,我也向他稍稍举杯。
然后放电影,全场没话,只有一次简霖向我说,那个演反派岳母的演员当时其实很年轻,现在还经常在新的电视剧里看到她演出。
看戏中段我瞄了何东生一眼,他像是睡着了,反而简霖很认真在看,我心想:简霖还真爱看这些红色经典老电影。
《千万不要忘记》说的是东北的一家电机工厂,工人本来都很积极上进,但其中一个青年工人娶的老婆,是小资产阶级家庭背景的,劝丈夫买一件昂贵的料子外衣,一身料子一百四十八,青年工人的岳母更教唆女婿休假的时候去打野鸭,然后交她卖到黑市,以至旷工险些酿成重大事故,损害了国家利益,都是因为没有革命警惕性,忘了阶级斗争。剧中最后一个镜头打出六个血红大字:千万不要忘记。
我说:“不错,有意思,不过以后年轻一代看的时候,恐怕不好理解,要有人在旁边做解读。”
何东生突然说话了:“八小时工作好办,八小时以外不好办,老毛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我有点惊诧何东生直呼老毛。
他继续:“你知道改革开放后,天津有本杂志叫《八小时以外》?八小时是工作,八小时以外是休闲,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休闲,社会主义改造好了八小时,但就是没办法关注八小时以外…”
“八小时以外就归资本主义管吧,”简霖插一句。
可能酒精有点作用,何东生接着说:“可不是嘛!你老毛不能二十四小时叫人家抓革命促生产,总得放人家回家,吃点好吃的,买件漂亮衣服穿穿,搞点小资玩意。人民要这个,你不能不给呀,不给谁替你干活?过好生活而已,并不过分呀!八小时要他们干活,八小时以外就该让他们快快活活。”
我一般认识的官员,开口就是官场套话,何东生说的倒像平常人说的话。
我对他多了份好感。
他发表完意见,像泄气皮球,闷着喝酒。我们都喝着酒。
隔了一会,简霖又是那句:好酒、好酒!
他继续:“现在比刚才更好了,刚才也很好,现在更好。就完全醒了。你看,咱们一口白的一口红的喝,都还这么好。”
大家又没话。我以为何东生看完戏会走,谁知道他一直坐着,我们陪着,也不说话,桌上的送酒小吃,何东生都不碰,只慢慢喝酒。简霖拿出大雪茄,没人要,简霖也不好意思抽。
瓶中杯中都喝光,简霖又上了大红袍,何东生也不沾,好像不用喝水。快到午夜,何东生才起来,上厕所。
简霖轻轻跟我说:“他晚上失眠,不用睡觉,我怕他一直坐着,我可熬不住,我现在睡得早起得早。”
“我也早睡,怕熬夜。”我想着何东生在看戏的时候睡着。
何东生厕所出来就对我说:“要不我捎带送你回去?”
我说:“不用,我很近,我走回去。”我多此一举的问:“司机在吧?”忘了他是高官,司机当然在。
谁知道他说:“晚上我都自己开车,我喜欢开车,有时候开到天亮,累了在车上打个盹。”他好像觉得自己说多了,含混的跟我们说“走了”就走了。
我有点后悔没让何东生送我回去,其实没那么近,白天我会走回去,这么晚,还是要打车。简霖住的才叫近,住在这个小区的另一栋楼的顶层。
“我们也很久没见,他可忙了,前阵子在我姑姑的追悼会见了,才想起叫他来,”简霖解释说。
我问:“你们是堂兄弟,你姓简,他姓何…”
“我爸他们三兄弟,两个弟弟参加革命,都改了姓。东生本姓简。”
我理解,老革命家庭第二代,甚至两个亲兄弟不同姓的情况也常见。
“还有一个呢?”我问。
简霖说:“我跟那边没来往。”
我不好意思追问,说:“真没想到你跟何东生有亲戚关系。他现在的官有多高了?”
简霖说:“什么官有多高?现在是中央政治局委员,到这届他是三朝元老,很不容易。”
我问:“那算不算国家领导人?”
简霖说:“严格来说应该叫党和国家领导人,党方面,从书记处书记开始往上都算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政治局委员固然不用说了。”
“哗!这样说我还近距离见过两个国家领导人,一个是你堂弟何东生,另一个是政协副主席董建华。”
国家领导人个个梳大背头,头发乌黑乌黑,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没想到我我碰到一个头发稀疏、面色青白、失眠的国家领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