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妈说,有天我从外面回家来,大喊大叫:“又严打了,又严打了”,她说我整夜没睡,自言自语,第二天一清早就在院子里骂共产党,骂政府,骂邻居,骂法院是狗屁狗,那可是个法院系统的院子啊!没多久我就晕过去了,醒来已经在精神病院。韦国说都是他一手安排的,还说是救了我一命,不让我乱说话,不然严打起来说不好把我毙了。
我出院后,周围的人都已经变了,我问他们,我住院那段日子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不知道是装糊涂还是忘了,都不跟我说清楚,令我震惊的是,我跟他们谈以前的事,尤其是八九六四,他们都不想谈,甚至是一脸茫然。谈到文革,他们也只记得下乡插队好玩的事,都变成青春期浪漫怀旧,连忆苦思甜都谈不上。某些记忆好像集体掉进了黑洞,再也出不来。我真弄不懂,是他们变了,还是我有毛病?
我也在怀疑医生开给我的抗忧药,吃了有什么副作用。
我现在整天上网,化各种名字跟人吵架。
我发觉网上的愤青,其实并不全是年轻人,五、六十岁的都有,他们在文革时期成长,听老毛号召说青年人要关心国家大事,所以终身都爱谈论国家大事。他们大部分没上大学,在社会上做最底层的工作,分不到改革开放的利益,现在下岗退休了,都学会上网,在互联网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和发泄的出口,他们语言还是文革的语言,特别崇拜毛泽东,特别爱国反美,特别好战。至于八十年代的文化启蒙、九十年代的思想争论,都没有影响到他们,他们的思维仍是没有改变的共产党思维。我专爱找他们,上他们的爱国论团、同学会网站,跟他们争辩,我一副摆事实讲道理的样子,专门拿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说事,他们就会非常生气,群起攻击我。
我只知道这样做是为了告诉大家:千万不要忘记,共产党不是像他们自己宣传的那样永远的伟光正。
其实也是在告诉自己不要忘记。
当然,我的帖子很快就被删掉,甚至完全贴不上去。可是他们说什么都没人管。
一定是韦国知道我到处上网是在做这事,又把我告了,所以最近才会被盯梢。
我很孤独,除了妈以外,谁都信不过。好像前阵子,在三联书店碰到老陈,以前他常到我们的老店聊天,在我印象中他是个自己人,又是台湾人,所以抓住他说了半天,才想起十年没见了,他可能不是以前的他了。现在台湾人香港人都不是以前的台湾人香港人了,哪有不变的。我什么都不说了,藉故就走掉。
没想到他还找到我妈的新店,碰到韦国,我妈还把我的Email给他。我妈大概仍然希望我找个能在一起的男人,希望我不要再疯下去。我妈还有个错觉,以为我跟国内的人合不来,所以看到台港同胞就想介绍给我。对老人家,我能说什么?我多不孝,至今靠她接济我。可怜我妈,每天还要对着韦国,替我照顾他,连跟我通邮件,也不敢用店里的电脑,还要跑老远上不同的网吧,免得给韦国知道我在哪。她对谁都不放弃,我身上若有好的遗传,都来自她。
我要赌一把,回老陈的邮件吗?我是多么渴望有个人可以面对面聊天,但这两年碰到的人,都让我失望,都说不到一块去。老陈会是个例外吗?
张逗的自述
我,张逗,二十二岁。
现在录影的地点是妙妙的家,在北京怀柔。
我是河南人,父母是农民,我自小有哮喘病,但长得高,十三岁就像人家十六岁,在火车站被拐骗去山西的黑砖窑,前后三年多,做盖房子用的砖,几次哮喘病发差点死掉。曾经试过逃走,被别人救了,送到当地劳动局,又给劳动局的人转卖到另一家黑砖窑。六、七年前,那地区的黑窑厂在全国媒体曝光,很多厂关了,救出不少童工,年龄遭遇跟我差不多,都是失踪人口。我见到很多记者,其中包括广州来的妙妙,我们相处的特别好,她叫我写了一篇文章,讲我的经历,我觉得写得不怎么样,妙妙说写得很好,说会替我在媒体发表。之后我被送回家乡,我妈死得早,我爸去南方打工,我又回到学校,重新读初中一年级。
一年多后,受到妙妙的信,说媒体都给打招呼了,不准再报道黑砖窑,以免影响国家的形象。我那篇文章也不能登了,只能交给天涯网发表在网上,跟帖很多,一周后才给和谐掉。妙妙把她的Email地址给了我,我去镇里,上网吧发了一封邮件给妙妙,说我不想再上学了,家里也没人,我想再出去打工。妙妙回邮,叫我去北京找她。她是北京人,已辞掉广州的周报工作,搬回北京。她说现实世界太恐怖,压力太大,宁愿做自由撰稿人,在家工作。
我过了十七岁生日,就到北京怀柔找妙妙。原来她现在也是住在村里。
她叫我跟她住,教我做爱,教我弹木吉他,她会做很好吃的饭,还有蛋糕、饼干什么的。她有三只猫三只狗,都是捡回来的。她说之前北京因为奥运,大片大片拆迁,很多人把猫狗留下没有带走,所以北京特别多流浪猫、流浪狗,甚至名种金毛犬都成了肉狗,在农贸市场才七块钱一斤。
我也是她捡来的。我现在哮喘发作也不用害怕了。
她写文电视剧本赚稿费养家,我有时候在附近的宠物诊所打工,因为经常带猫狗去治病跟诊所的人混熟了。妙妙的小院是跟农民买的小产权房,有三间北房,还有一个单独的厨房和带淋浴的厕所。我们和猫猫狗狗过了一年三个月很快乐的日子。那年妙妙三十二岁。
然后听说全国到处大乱,北京也人心惶惶,我们首先想到是到处找猫粮狗粮,怕断粮。后来,人也快断粮了。宣布严打后,局面就稳下来了,但妙妙怕我被抓,不让我出门。我在家呆了一个月。当时粮食还是紧张,很多人都把宠物丢掉,妙妙每次从外面回来都带回来猫狗,有些还是病的、残的。所以我们家现在还有几十只猫狗。我学会了照顾他们。
那年冬天过后,社会一下子繁荣了,每个人都面露笑容。但对妙妙来说,却发生了一件难以理解的事。她突然不认得我了,任何人都不认得,见到任何人,她都点头微笑,但不说话,每天,她只记得喂猫狗,每隔几天会做一批没加糖的曲奇饼,但她不再写稿子、不弹吉他、也不出门,有需要的时候,会跟我做爱,但她不再跟我聊天说话了。
我一直知道,我到北京的一年多,她在以为我看不到的时候,回去吃某种药,所以有时候她会像灵魂出窍一样谁都不认得,不过一般不到半小时就会回神。这次她没有回来。
我知道是我照顾她的时候了。但我不能光靠打零工养家。所以我做了一件事,希望妙妙原谅。我偷偷卖掉家里的猫狗,尤其是刚生出来的小猫小狗。我不会卖给肉狗商贩。因为经济好了,很多人又开始收养猫狗,我已经挺擅于培养、配种,生一批、卖一批,家里永远有很多猫狗,还好妙妙对猫狗的爱是一视同仁的,看到谁就喂谁。
我还每天练三个小时吉他。有几个傍晚,我对妙妙说我去听音乐,她没有反应。我坐长途公交去五道口,到一些以前妙妙带我去过的地方听现场音乐,不听我有点难受。每次,我都碰到几个玩音乐的半熟脸儿,还一起玩过几首歌,他们都很喜欢我那手西班牙吉他,说以后演出时需要吉他手的话会找我。回来后我加紧练习,妙妙,你教我的技法我都练熟了,等着去五道口上台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