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金童看到母亲挨打,心中怒火升腾。他用力把双拳攥紧,向郭平恩冲去。他刚举起拳头,就碰上了郭平恩的阴毒的目光。这个年纪其实很轻的大男孩的嘴角上,有两道深深的皱纹直垂到下巴,使他的嘴脸颇似古老的爬行动物。上官金童紧攥着的拳头不知不觉地松驰了,他心里打着寒颤,想努力地质问一句,但郭平恩的手一举起,到了嘴边的质问就变成了阵哀嚎:“娘啊…”上官金童跪在母亲面前。母亲把很沉的头抬起来,恼怒地看着儿子,说:“没出息的东西,给我站起来!”
上官金童站了起来。郭平恩指挥着“红卫兵”棍棒队和锣鼓队,押解着牛鬼蛇神,在集市上重又开始游行。郭平恩试图用电喇叭鼓动老百姓跟他一起喊口号。他那怪腔调经过电喇叭的放大变得像剧毒农药一样,几平要把满集的人药死。百姓们皱着眉头忍受着,根本没人响应他。
上官金童幻想着:在一个辉煌的日子里,他手持着传说中的龙泉宝剑,把郭平恩、张平团、方耗子、刘狗子、巫云雨、魏羊角、郭秋生…统统地押到那个高高的土台子上,让他们一排排地跪下,然后,他手提着闪烁着蓝色光芒的宝剑,用剑尖抵着…一定是先抵住了巫云雨的咽喉。那个秃疮头,眼里流着泪,结结巴巴地求饶:上官金童…不,不,上官公子,饶命吧,小人家中,还有八十的老母需要抚养…一身白衣、风度潇洒的上官公子、名满天下的剑侠,把剑尖一转,镟掉了巫云雨一只耳朵,那只耳朵随即被一条狗吃掉,那条狗随即又把他的、被狗牙嚼咬得烂糊糊的耳朵吣出来。上官公子说:滚吧,狗都不吃的东西,你这只癞哈蟆,滚吧!…巫云雨滚到台下去了,下边,轮到魏羊角这个比豺狼还凶狠、比狐狸还狡猾、比兔子还怯懦的坏中坏了。这个能软能硬的家伙,这个硬起来赛过金刚钻、软起来好像一摊屎的家伙,跪在上官公子脚下,磕头好似鸡啄米,小眼眨巴着,好像数铜钱。上官爷爷,上官亲爹…住嘴,做我的孙子,你不配;做我的儿子,你更不配。上官公子是虎狼之躯,怎么可能造出你这种鼻涕虫?用冰一样的剑尖,抵着他的塌鼻梁。还记得否?想当年,你是怎样对待我的吗?上官公子啊,上官大侠,您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的过,宰相肚子里跑轮船,不是一般的轮船,是万吨巨轮,乘长风,破巨流,直驶太平洋,您的胸怀,比太平洋还宽广。如此巧嘴滑舌,实在可恶至极。镟下这个贼的舌头,以免他脏话连篇,造谣生事。魏羊角双手捂住嘴巴,吓得脸都蓝了。上官公子,抖抖手腕,龙泉轻吟,犹如月夜箫鸣,竹影横斜,刹那间魏羊角双手齐着腕子断了。剑到处了无障碍,好像切割着空气。他精巧地镟掉了魏羊角的舌头,使他的嘴成了一个冒血的黑洞。下一个,轮到这混帐的小子郭平恩了。上官公子一时想不出该镟掉他的哪一部分器官,索性,斩了他吧。高高地举起龙泉宝剑,上官公子说,为了我的母亲-消灭败类。手起剑落,郭平恩的脑袋从后项窝那儿,倾斜着被斩断了。那颗头滚到深深的壕沟里,一群又黑又瘦的鱼儿扑上来,摇摆着尾巴,啄着他脸上的肉。报仇雪恨后,他的眼里沁着泪,插剑入鞘,双拳抱在胸前,对着台下的观众施礼。群众欢呼,一个扎着红绸蝴蝶结的小女孩,抱着一束白色的鲜花跑上台来,献给上官公子。上官公子忽然觉得这女孩有些面熟,细一看,认出了,原来是那个在蛟龙河农场废旧武器场上玩耍过的女孩。她骑在生锈的炮筒上,好像骑着一匹骏马。他抱起了小女孩,忽然又想到,应该去食堂把那个作恶多端的淫棍张麻子惩治一下,他想好了,一定要把这淫棍裤裆里那一套东西镟掉,让他无法再逞强…一转眼他就把张麻子擒住了。王八的蛋,跪下!上官公子蛮武地说,知道为什么找你吗?张麻子说,上官大侠,小人不知道…上官大侠用剑尖指指他的裤裆,说:我是替妇女们报仇来了。张麻子捂住了,像鸟儿韩习惯做的那样。上官大侠一剑便挑开了他的裤子,刚要开镟,竟看到上官求弟从柳树后转出来,护着张麻子,神色严厉地说:金童,你想干什么?上官金童说:七姐,闪开,让我把这条公猪阉了,把他变成中国最后一个太监,替你们报仇!上官求弟珠泪滚滚地说:好兄弟,你根本不懂女人的心…
“回去!”一个“红卫兵”小将对着上官金童的肚子捅了一拳,骂道,“混蛋,你想逃跑?!”
上官金童被自己幻想的情景感动得热泪盈眶。挨了一拳之后,幻景消失,愈觉得现实严酷无情,前途一片迷茫。此时,这支以郭平恩为首的“红卫兵”与巫云雨率领的“金猴造反兵团”发生了冲突。巫云雨与郭平恩,先是口角,吵了一阵,两人都感到仇恨难消,便动手打了起来,这一打,就打出了武斗事件。
先是巫云雨踢了郭平恩一脚,郭平恩回了他一拳。然后两个人便滚在一起。郭平恩撕下了巫云雨视为命根的帽子,把他的秃疮头抓得像个烂土豆,巫云雨拇指伸进郭平恩的嘴角,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外撕,把他的嘴角撕开了一个口子。两股“红卫兵”一见头儿动了手,便打起了群架。一时间棍棒齐下,砖瓦横飞,“红卫兵”们头破血流,都表现出了宁死不屈的精神。巫云雨的手下干将魏羊角用一杆铁头红缨枪,连捅了两个人,把肠子都戳破了,流出了一些血和糊状物。郭平恩和巫云雨退居二线,指挥战斗。这时,上官金童看到那个酷似沙枣花的蒙脸女青年从郭平恩身边一闪而过,她的一只手似乎在郭平恩的脸上摸了一下。几分种后,郭平恩鬼哭狼嚎起来,原来他的腮帮子,被利器豁出了一个大口子。他的腮上,好像又开了一个嘴。红血从白肉中渗出,样子很是吓人。郭平恩啥也顾不上了,捂着腮帮子便向公社卫生院跑去。百姓们看到要出人命,都怕沾了血,收拾起摊子,沿着小巷子,悄悄地溜了。
这场战斗,巫云雨的“金猴造反兵团”大获全胜。他收编了郭平恩的“风雷激”战斗队,并把牛鬼蛇神当成战利品全部缴获。郭平恩那个电喇叭,斜挎在巫云雨肩膀上。那两个被魏羊角在混乱中捅出肠子的“风雷激”队员,一个还没抬到卫生院就断了气,别一个输了两千cc血才救活。血是从牛鬼蛇神们血管里抽出来的。伤愈出院后,所有的“红卫兵”组织都拒绝接受他,因为他的贫农血统已经发生了变化。两千cc血,有地主的、有富农的、有历史反革命的,阶级敌人的血在他的血管里流淌。按照巫云雨的说法,汪金枝已是个五毒俱全的阶级异已分子,就像嫁接的水果一样。这个倒霉蛋名叫汪金枝,曾任“风雷激”战斗队的宣传部队。他遭到冷遇后,不甘寂寞,自己成立了一个“独角兽”战斗队,并且照样刻了公章,照样制作了队旗和袖标,还在人民公社的广播站争取到五分钟的时间,开辟了一个“独角兽”栏目,所有的稿子都由他一人采写,稿子的内容五花八门,从“独角兽”的战斗动态到大栏镇的历史掌故,花边新闻、桃色事件、轶闻趣事,等等。每天早、午晚,共广播三次,一到广播时间,各派群众组织的播音员便坐在广播站的长条椅上,排队等候。汪金枝的“独角兽”栏目放在最后垫底,“独角兽”播送完毕,便放《国际歌》,唱完“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一次广播就算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