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金童迷迷糊糊地就被挤到了圈外,原先他身后已有几十个人,但现在他变成最后一个。他心中泛起一点残存的血性,拎起包,往里挤了几下,但他的胸膛立即就被一个坚硬的胳膊肘撞中,痛得他眼冒金花,呻吟着蹲在地上。
广播员一遍遍地吆喝着:“排队,排队,不排队不检票。”负责大栏镇班车检票口的检票员、一个牙齿参差不齐的姑娘,用纸板和检票钳子开着路,从票口那里挤出来。她的大檐帽被挤歪了,塞在帽子里的黑发披散出来。她恼恨地跺着脚,喊道:“挤吧,挤吧,挤死两个才好。”
检票员气哄哄地回到休息室里去了。而此时,电子钟的大小指针已重叠在9的黑道上。
人们往前拥挤的热情随着检票员的罢工而陡然冷落下来。上官金童站在圈外,心里竟产生了一种幸灾乐祸的愉快感觉。他对那愤然离去的检票员满怀好感,并感到自己是一个被她保护了的弱者。
在别的检票口那儿,通向车场的窄门已经打开,乘客拥拥挤挤地沿着铁栏杆规定出来的狭窄通道向前涌动,好像被堤坝拦截在河道里不驯服的水。
来了一个身材匀称、个头中等、穿着漂亮的年轻人,他手里提着一只鸟笼,笼中盛着一对罕见的白鹦鹉。这个年轻人脸上那两只黑得发亮的眼睛引起了上官金童的注意,尤其是那笼中的白鹦鹉,更使他想起了几十年前从蛟龙河农场初回家院时,那些鹦鹉围着鸟儿韩和上官来弟的儿子上下翻飞的情景。难道真的是他?上官金童偷偷地、继续看着他,从他的脸上渐渐显出了来弟疯狂的冷静和鸟儿韩天真的坚毅。上官金童心里充满惊异,随即便是感叹,他长得这么大了呀,那吊篮里的黑小子一转眼间便长成了一个小伙子。接着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年龄,他浸泡在迟暮的感觉里,那怅惘的、伟大的空旷感无限地展开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株在碱土荒原上枯萎了的茅草,悄悄地生,悄悄地长,现在正在悄悄地死去。
手提鹦鹉的小伙子走到检票口附近看了看,人群中许多人与他打招呼。他傲慢地答应着,抬腕看了看那块造型奇特的手表。“鹦鹉韩,鹦鹉韩,你路子广,会说话,去把那位姑奶奶请出来吧!”人群中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鹦鹉韩道:“我不来,她不敢检票。”“吹牛,叫出来她我们才服你!”“你们,谁也别他妈的挤,都给我排好队,挤什么?抢孝帽子是不是?排队,排!”他咋咋呼呼地、半真半假地骂着,把人的疙瘩抻直拉长,队伍一直延伸到躺椅那边。他说:“谁要再往前挤,破坏秩序,我就把谁的娘-明白吗?”他用手指做了一个淫秽的动作,说,“其实,早上晚上都要上,上不去的坐在车顶行李架上,空气新鲜,眼界开阔。我就愿坐车顶。等着,我去把那个娘门弄出来!”
他果然把检票员请了出来。检票员嘟噜着脸,一副余恨未消的样子。鹦鹉韩在她耳边,甜言蜜语着:“干姨,干姨,您怎么能跟他们一般见识呢?这都是些社会渣滓,刁民泼妇下三滥,歪瓜斜枣烂酸梨,死猫烂狗臭虾酱。跟他们斗气,失了您的身份儿,更重要的是,您要气出臌胀病,还不把俺那干姨夫给心疼死?”“住嘴吧,你这个臭鹦鹉!”她挥起票夹子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下,道,“没人会把你当哑巴卖了!”鹦鹉韩扮着鬼脸,道:“干姨,我给您准备了一对俊鸟儿,什么时候给您带来。”“你这个熊玩意儿,”检票员道,“茶壶掉了底儿,光剩下一张嘴儿!俊鸟儿,俊鸟儿,你许愿一年了,我连根鸟毛都没看到!”鹦鹉韩道:“这次是真的,这次让您见到真鸟。”检票员道:“你要真有孝心,也别什么俊鸟儿俊鸟儿的,就把这一对白鹦鹉送了我吧!”鹦鹉韩道:“干姨,这对不行,这是种鸟,是刚从澳大利亚弄回来的,您要喜欢那还不容易?明年,我鹦鹉韩要不送一对白鹦鹉给您,我就不是您养的!”
检票口的窄门一开,人群立即拥挤起来。鹦鹉韩提着鸟笼站在检票员身边,说:“干姨,看吧,要不怎么说中国人素质低呢?都他娘的挤,挤,其实,越挤不是越慢吗?”检票员道:“你们高密东北乡那熊地方,净是些土匪种,野蛮得很。”鹦鹉韩道:“干姨,您可别一网打光满河鱼,好人还是有的嘛,譬如-”他的半截话没说出来就怔住了。他看到,排在队伍后边的上官金童羞羞答答地走过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说,“您就是我的小舅。”
上官金童羞怯地说:“我也…认出你来了…”
鹦鹉韩热情地抓住上官金童的手,摇撼着,说:“小舅,您总算回来了,姥姥想您想的,把眼睛都哭瞎了。”
公共汽车里挤得水泄不通,好几个人的半截身子,从车窗里探出来。鹦鹉韩沿着车后的铁梯,爬到车顶的行李架上。他掀起绳网,安顿好了白鹦鹉,然后探下身子,把上官金童的旅行包接上去。上官金童战战兢兢地爬到车顶上。鹦鹉韩抖开绳网,把上官金童罩起来,并嘱咐道:“小舅,您抓紧铁栏杆,其实,不抓也没事,这是老爷车,跑得比老母猪还慢。”
司机叼着烟卷,端着一个大茶缸子,懒懒散散地走过来。他对着车顶喊:“鹦鹉韩,你真是个鸟人!告诉你,摔下来跌死我可不负责任!”鹦鹉韩掏出一包烟扔下去,司机顺手接了,看看牌子,装进衣兜,说:“拿你这种家伙,天老爷也没办法!”鹦鹉韩道:“爷,您就开车吧,求您发善心,路上少抛两次锚!”
司机用力带上车门,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这熊车,不定哪天就散了架了,也就是我,换了别人,这车,连车站大院也出不了。”
这时,车场里响起了欢送车辆起动的音乐,磁带久经磨损,嚓啦啦地响着,乐曲声吱吱呀呀,好像几十把刀子在刮着竹子。那个女检票员,例行公事地立正站有月台上,用仇恨的目光送着这辆油漆脱落、咯咯吱吱乱响着的破车。鹦鹉韩对她招手道:“干姨,下次我一定把那对俊鸟儿给您带来!”女检票员不理他,他低声道:“送你一对俊鸟?我送你两根狗鸡巴!”
车缓慢地行驶在县城通往高密东北乡的砂石路上,对面不时有汽车和拖拉机开来,小心翼翼地与公共汽车擦肩而过,车轮卷起的砂土像烟雾一样,令上官金童不敢睁眼。“小舅,我听人家说,你是冤枉的。”鹦鹉韩直盯着他的眼睛说。上官金童说:“说冤枉就冤枉,说不冤枉就不冤枉。”鹦鹉韩掏出一支烟,递给他。他拒绝了。鹦鹉韩把烟塞进烟盒,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那两只粗糙的大手,又抬头看看他的脸,说:“吃了不少苦吧?”上官金童道:“刚到苦,后来就习惯了。”鹦鹉韩道:“您走这十五年里,变化很大,人民公社解散了,地也分到各家各户了,都不缺吃穿了。旧房子都拆了,统一规划。姥姥跟我那熊老婆合不来,她一个搬到塔里去住了,就是门圣武老人那三间屋,您回来,姥姥就有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