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地边恢复了安静,上官金童的面前是一片被汽车轮胎、拖拉机履带压烂了的草地,人脚留下的痕迹更是密密麻麻,傍晚的空气里混合着人味、车味和青草汁液的味道。他们折腾了半天也没能把小伙子从淤泥中救出来。他们用钢丝绳拴着几个武警战士的腰把他们放到泥潭里去,那几个战士脸都憋青了也没试着泥潭的底。秘书变成了泥鳅,不知钻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一天,上官金童一直坐在母亲的坟前,没人与他说话,更没人盘问他坟中埋着何人。青年秘书的灭顶给了他一个启示:如果那严肃的公家人再来逼我挖掘坟墓,那我就挖吧,挖出来,我背着,我背母亲的尸首憋足劲往前冲出几十步,我就与母亲一起沉入泥潭了。我至死也不会松手,两个人的重量加在一起,沉的会更快更深。
暮色愈加浓重,沼泽地里的鸟儿已经栖落在乱草中准备过夜了。间或有几只鸟儿惊叫着蹿飞起来,好像被蛇咬了一口。西行列车披着晚霞空咚空咚地开过去了。沼泽地中心无人能进去的地方,那种紫红色的毒气渐渐地绽开了花朵,阵阵晚风送来了沼泽地深处的气息。都这时候了,严肃的公家人还没来,那么他是不会来了。你来了我也不怕你了,他想。那么个活蹦乱跳、前程远大的小伙子,几分钟内便被淤泥吞噬,连尸首都找不到,我一个年近花甲的废人,还有什么好怕呢?彻底消除精神负担后,他感到肠胃绞痛,知道是饿的。母亲去世后他就没正经吃过一顿饭。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应该进城去找点吃的,到那条著名的小吃街上去,总能捡到点吃的,那里,吃新鲜的红男绿女们喜欢抛弃食物,捡来吃,一是清理了环境,二是维持了生命,三是减少了浪费。人要活下去其实也不难。他想走,但双腿如铁拖不动。他看到在母亲坟墓后边没人脚践踏的地方,有很多苍白的花朵,只有中间的一朵,显出黯淡的红色。花朵们散发着甜味。他往前爬行了几步,伸手先揪下了那朵花,稍加欣赏便塞到嘴里去。花瓣很脆,宛如生虾肉,咀嚼几下便满嘴血腥味。花朵为什么会有血腥味呢?因为大地浸透了人类的鲜血。
在这个星月璀灿的夜晚里,上官金童嘴里塞满花朵,仰面朝天躺在母亲的坟墓前,回忆了很多很多的往事,都是一些闪烁的碎片。后来,回忆中断了,他的眼前飘来飘去着一个个乳房。他一生中见过的各种类型的乳房,长的,圆的,高耸的,扁平的,黑的,白的,粗糙的,光滑的。这些宝贝,这些精灵在他的面上表演着特技飞行和神奇舞蹈,它们像鸟、像花、像球状闪电。姿态美极了。味道好极了。天上有宝,日月星辰;人间有宝,丰乳丰臀。他放弃了试图捕捉它们的努力,根本不可能捉住它们,何必枉费力气。他只是幸福地注视着它们。后来在他的头上,那些飞乳渐渐聚合在一起,膨胀成一只巨大的乳房,膨胀膨胀不休止地膨胀,矗立在天地间成为世界第一高峰,乳头上挂着皑皑白雪,太阳和月亮围绕着它团团旋转,宛若两只明亮的小甲虫。
1995年4月13日初稿于高密
1995年7月17日二稿于北京
1995年9月15日三稿于北京
2001年7月18日修订于北京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