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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姐一去不复返,没有半点音信。她扔下的男孩带给我们无穷的烦恼。我们躲在地道里那些黑暗的日子里,为了不把他饿死,母亲只好给他喂奶。他张着大嘴,瞪着大眼,贪婪地吸着属于我的乳房。他的食量惊人,把两个乳房吸成了干瘪的皮口袋,还咧着嘴哭泣。他的哭声像乌鸦,像癞蛤蟆,像猫头鹰。他的神情像狼,像野狗,像野兔子。他是我的不共戴天的仇敌。他霸占母亲乳房时,我痛哭不止;我夺回乳房时,他大哭不休。他哭嚎时竞然睁着眼睛。他的眼睛像蜥蜴的眼睛。该死的上官招弟抱回了一个蜥蜴生的妖精。

  在双重折磨下,母亲的脸浮肿,惨白,我恍惚感到她的身上抽出许多鹅黄色的芽苗,就像萝卜窖里那些越过漫长冬季的萝卜。最先抽芽的地方,是母亲的双乳,从那数量越来越少的乳汁里,我已尝到了糠萝卜的味道,司马家那个混帐小子,你难道就尝不到这可怕的味道?属于谁的谁珍惜,但我已经无法珍惜了。我不吸必被他吸。宝葫芦、小鸽子、瓷花瓶,你表皮枯槁,水分减少,血管青紫,奶头发了黑,有气无力地垂下来。

  为了我跟那小混蛋的生命,母亲带着姐姐们,大胆地钻出了地窖,回到阳光普照的人间。我们家东厢房里的麦子没有了,驴和小骡没有了,锅碗瓢盆都成了碎片,神龛里的瓷观音成了无头尸首。母亲忘记拿下地窖的狐狸皮大衣、我与八姐的猞猁皮小袄也不见了。姐姐们须臾不离身的皮毛衣服保住了,但毛根腐烂,一片片脱落,这些衣服使她们成了遍体癞疮的野兽。上官吕氏卧在西厢房的磨盘下,啃光了母亲临下地道前扔给她的二十个萝卜,屙出一大堆卵石般的硬屎。母亲进去看她时,她抓起那些硬屎蛋投过来。她的脸皮像冻烂的萝卜,白发纠缠成绳子,有的直竖着,有的拖到背上。她的眼睛里放出绿光。母亲无奈地摇摇头,把几个萝卜放在她的面前。日本人-也许是中国人-留给我们的,只有半窖抽了黄芽的糠萝卜。母亲绝望了,找出一个没被打碎的瓦罐,瓦罐盛着上官吕氏珍藏的砒霜。母亲把这些红色的粉末倒进萝卜汤里。砒霜溶化,汤面上漂浮着一些彩色的油花子,一股腥臭的气味蹿上来。她用木勺子搅着萝卜汤,搅匀了,盛起来,慢慢地倒,一线浑浊的液体,沿着木勺的缺口,哗哗地注到锅里。母亲的嘴角怪异地抽动着。母亲把一勺萝卜汤倒在一只破碗里,说:“领弟,把这碗汤端给你奶奶。”三姐说:“娘,你在汤里加了毒药?

  ”母亲点点头。“要把奶奶毒死?”三姐问,“大家一块死。”母亲说。姐姐们齐声哭起来,连瞎眼的八姐,也跟着哭。她的哭声细弱,像只小蜜蜂,那两只又大又黑、却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里,盈着泪水。八姐是凄惨中的最凄惨,可怜中的最可怜。“娘,我们不愿死…”姐姐们哀求着。我也跟着哼唧:“娘…娘…”母亲说:“可怜的孩子们…”她大声地哭起来,哭了好久,我们伴着她哭。母亲响亮地擤擤鼻涕,把那只破碗连同碗里的砒霜汤,扔到院子里。她说:“不死了!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呢?”母亲说完,挺直腰板,率领着我们,走上大街,寻找吃食。我们一家,是村子里首先出现在大街上的人。起初看到司马家的人头时,姐姐们还有些害怕,几天后便熟视无睹。司马家的小混蛋在我母亲的怀抱里,与我遥相呼应,母亲曾指着那些人头对他悄声说:“可怜的孩子,好好记住吧。”

  母亲和姐姐们走出村子,在苏醒的田野里挖掘那种白色的草根,洗净捣烂,煮成汤喝。聪明的三姐挖掘田鼠的巢穴,除了能捕到肉味鲜美的田鼠,还能挖出它们储存的粮食。姐姐们还用麻绳编织了渔网,从水塘里捞上苦熬了一冬变得又黑又瘦的鱼虾。有一天,母亲尝试着把一勺鱼汤倒进我的嘴里,我毫不犹豫地便吐了出来,并放声大哭。母亲把一勺鱼汤倒进司马家那个混小子嘴里,他竟然傻乎乎地咽了下去。母亲又喂他一勺,他又咽了。母亲兴奋地说:“好了,这个冤孽,倒底能自己吃东西了。你呢?”母亲望着我,说,“你也该断奶了。”我恐惧地抓住了母亲的乳房。

  在我们的带动下,村子里的人们出动了。田鼠们遭到了空前的劫难,接下来便是野兔、鱼、鳖、虾、蟹、蛇、青蛙。广阔的土地上,活着的东西,只剩下有毒的癞蛤蟆和长着翅膀的飞鸟。如果不是大量的野菜及时长出,村里的人大半都要饿死。清明节过后,鲜艳的桃花败落,田野里蒸气袅袅,土地喧腾,等待着播种,但我们没有了牲畜,没有了种籽。待到沼泽地的水汪里、圆形的池塘里、湖边的浅水里都游动着肥胖的蝌蚪时,村里的人开始流亡。四月里,所有的人几乎都走了,但到了五月里,大部分人又重返故乡。樊三大爷说,这里毕竟还有野草野菜可以充饥,别的地方连野草野菜都没有。到了六月里,有许多外乡人也来到了这里。他们睡在教堂里,睡在司马家的深宅大院里,睡在废弃的磨坊里。他们像饿疯了的狗,抢夺着我们的食物。后来,樊三大爷纠集村里的男人,发起了驱赶外乡人的活动。樊三大爷是我们的领袖,外乡人也推举出自己的领袖-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他是捕鸟的能手,腰里别着两把弹弓,肩上斜挎着一个口袋,口袋里装着用胶泥捏成的泥丸,三姐亲眼看到过他的绝技:有两只鹧鸪在半空中追逐着交尾,他拔出弹弓,根本没有瞄推,似乎是随随便便地射出-个泥丸,一个鹧鸪便垂直地落下来,恰好落在我三姐脚下。鹧鸪的头被打得粉碎。另一只鹧鸪惊叫着往空中钻,那人又射出一丸,鹧鸪应声落地。那人捡起鹧鸪,走到我三姐面前。他看看我三姐。我三姐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樊三大爷已到我家进行过驱逐外乡人的宣传,煽起了我们对外乡人的仇恨。那人非但没捡我三姐脚前那只鹧鸪,反而把手里那只鹧鸪也扔了过去。他一声没吭就走了。

  三姐捡回了鹧鸪,让母亲吃上了鹧鸪肉,让姐姐们和司马家的小混蛋喝上了鹧鸪汤,让上官吕氏吃上了鹧鸪骨头。她咀嚼骨头的声音很响:嘎嘣!嘎嘣!三姐保守了外乡人赠鹧鸪的秘密。鹧鸪很快变成味道鲜美的乳汁,进入我的胃肠。有几次,母亲曾试图趁我睡着时把乳头塞到司马家的小男孩嘴里,但他拒绝接受。他吃着草根树皮成长,食量惊人,只要塞到他嘴里的东西,他都一律咽下去。“简直像一头驴”,母亲说,“他生来就是吃草的命。”连他拉出的粪便,也跟骡马的粪便一样。而且,母亲还认为他生着两个胃,有反刍的能力。经常能看到,一团乱草从他肚子里涌上来,沿着咽喉回到口腔,他便眯着眼睛咀嚼,嚼得津津有味,嘴角上挂着白色的泡沫,嚼够了,一抻脖子,咕噜一声咽下去。

  村里人发起了与外乡人的战斗。先是樊三大爷去跟他们说理,礼请他们出境。外乡人推举出的代表、就是赠我三姐双鹧鸪的、人称鸟儿韩的捕鸟专家。他按着腰间的双弹弓,据理力争,毫不退让。他说这高密东北乡原本是无主的荒地,大家都是外乡人,你们住得,我们为什么住不得?话不投机,很快便吵起来,吵到激烈时,便开始拉拉拽拽、推推搡搡。村里一个冒失鬼,人送外号痨病六的,从樊三大爷身后冲出来,抡起铁棍,对准鸟儿韩老娘的脑袋便是一棍,那老婆子脑浆迸流,断气身亡。鸟儿韩哀嚎一声,好像受伤的狼。他从腰里拔出弹弓,弹指间射出两颗泥丸,打瞎了痨病六的双眼。接下来是一场混战,外乡人渐露败势,鸟儿韩背着老娘尸首,且战且退,一直退到村西大沙梁子下。鸟儿韩放下母亲,拔下弹弓,装上一颗泥丸,瞄着樊三大爷说:“当头的,不要赶尽杀绝吧?兔子急了也咬人!”言未毕,嗖溜一声,一颗泥丸射中樊三大爷左耳。鸟儿韩说:“看在都是中国人份上,我留你一条命。”樊三大爷捂着豁成两半的左耳,一声不吭地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