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上官盼弟便穿上了灰军装。她的主要工作是与小唐一起给沙枣花换尿布、喂奶瓶。
我们的生活进入最佳时期,就像当时流行的小曲里唱的那样:嫚啦嫚啦不用愁,找不到青年找老头。只要跟着同志走,大白菜炖猪肉,锅里蒸着白馒头…
大白菜炖猪肉不常有,白馒头也不常有,但萝卜熬咸鱼是常有的,巨大的窝窝头是常有的。
“旱不死的大葱,饿不着的大兵。”母亲感慨地说:“我们跟着当兵的沾光啦,早知如此,也用不着卖孩子啦。想弟,求弟,可怜的孩子啊…”
这段时间里,母亲的乳汁优质高产,上官金童终于从棉布口袋里跳出来,能走二十步了,能走五十步了,能走上一百步了,终于不爬行了。我的笨拙的嘴也灵活了,能流利地骂人啦。孙家大哑巴捏住我的小鸡巴时,我怒骂一声:
“操你妈!”
六姐去识字班,学会了唱歌,唱:“十八姐把军参,参军真荣耀,咔嚓剪去了大辫子,留起了‘二刀毛’。站岗放哨查路条,汉奸实难逃。”
识字班设在教堂里。黑驴队留下的驴粪蛋子扫出去了。破板凳修理好摆得整整齐齐。插翅膀的天使没有了,也许飞走了。枣木雕成的耶稣也没有了,也许上了天堂,也许被人偷走当了劈柴。墙上挂着一页黑板,黑板上写着一行白色的大字。貌比天仙的唐姑娘用木棍戳着黑板上的字,黑板发出笃笃的声响。
抗-日-抗-日-女人们奶着孩子,纳着鞋底子,麻绳噌噌响着,嘴巴里跟着小唐同志念叨:抗日-抗日-
我在女人堆里蹒跚,在各式各样的乳房之间蹭蹭磨磨。五姐跳上讲台,对着台下的女人们说:老百姓是水,子弟兵是鱼,对不对?-对-鱼最怕什么?-鱼怕什么?鱼怕钩?鱼怕鱼鹰?鱼怕水蛇?-鱼最怕网!对,鱼最怕网!你们脑后是什么?-髻-髻上是啥?-网-女人们至此恍然大悟,脸红脸白,交头接耳,唧唧喳喳。剪掉发髻拆下网,保护鲁大队长和蒋政委,保护他们率领的铁路爆炸大队。谁带头?上官盼弟高举着大剪刀,还用纤细的手指开合着大剪刀,使大剪刀变成一条饥饿的鳄鱼。唐姑娘说,想想吧,受尽了苦难的大娘大婶子们,大姑大姨们,大嫂子大姐姐们,我们妇女,受了三千年压迫,现在终于挺起了腰杆,胡秦莲,你说说看,你那个酒鬼丈夫聂半瓶,还敢不敢打你啦?面色如土的青年妇女胡秦莲抱着孩子站起来,望一眼讲台上英气勃勃的女兵唐和女兵上官,赶紧垂下头,说:不打了。唐女兵拍着巴掌道:听见了吧,妇女们,连聂半瓶都不敢打老婆了。我们妇救会是妇女的家,专为女人打抱不平。妇女们,现在这平等幸福生活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吗?不是,不是,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来了爆炸大队,在大栏镇、在高密东北乡,建立了巩固的、钢打铁铸的敌后根据地,我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改善了人民生活,尤其是改善了妇女生活,我们不搞封建迷信,但我们要拆破一切网络,这不单是为了爆炸大队,更是为了我们自己,妇女们,剪掉发髻拆去网,统统变成‘二刀毛’吧!
“娘,你带头吧!”上官盼弟卡着剪刀对着母亲走过来。
“是啊,上官家大嫂剪成二刀毛,我们都跟着剪。”女人们齐声说。
“娘,您带个头,给女儿长长脸。”五姐说。
母亲红着脸,把脑袋伸过去,说:“剪吧,盼弟,只要能让爆炸大队好,别说剪个发髻,剪两个手指头,娘也不含糊!”
唐女兵带头鼓掌。女人们鼓掌响应。
五姐把母亲的发髻散开,一大团鬈曲的黑发从母亲的脖颈旁悬挂下来,犹如一架藤萝,好像一匹黑瀑布。母亲与墙上那个几乎赤裸着身体的名叫玛利亚的圣母有着一模一样的神情。庄严、忧愁、宁静,逆来顺受地、自觉自愿地奉献。我洗礼过的教堂里有腐败的陈旧的驴粪的味道,在大木盆里,马洛亚牧师为我和八姐施洗的往事浮现在眼前。圣母从来不遮掩自己的乳房。母亲的乳房却被一道门帘半遮半掩着。盼弟,剪吧,你还犹豫什么?母亲说。于是上官盼弟的大剪刀张开大口咬住母亲的头发,咔嚓咔嚓咔嚓,母亲的黑发落地。母亲抬起头,成了‘二刀毛’。发梢齐着耳朵垂,细长的脖颈,一览无余。突然去掉了沉甸甸的发髻的累赘,母亲的头显得轻巧灵活,失去了稳重,有些猴头猴脑,一动便显出轻俏,竟有些鸟仙模样。母亲满脸赤红。唐女兵从腰里摸出一个圆形的小镜子,让镜面对着母亲的脸,母亲不好意思地侧过脸,镜面跟踪着她的脸,她羞羞答答地看到了镜子中留着‘二刀毛’、缩小了仿佛好几倍的头,急忙背过脸去。
“美不美?”唐女兵问。
“丑死了…”母亲低声回答。
“连上官大婶都剪成了‘二刀毛’,你们还犹豫什么?”唐女兵大声说。
剪吧。那就剪吧,赶潮流吧。每逢改朝换代,头发上就要翻花样。给我剪。轮着我了。咔嚓咔嚓。惊叹声。我弯腰捡起一绺头发。地上有很多头发,黑的、黄的、粗的、细的。粗的必是又硬又黑。细的必是又软又黄。满地头发中数我母亲的头发最好。母亲的头发梢里能渗出油。
那些日子欢天喜地,比司马库搞铁桥废料展览的日子还热闹。爆炸大队里人才济济,会唱歌的,会跳舞的,会吹笛弄箫弹琴拨筝的,什么才子人都有。村里的光滑墙壁上,都用石灰水写上了大字标语。每天凌晨,便有四个少年兵爬到司马家的瞭望台上,对着阳光练习吹号。起初吹得哞哞哞像牛叫,渐渐吹得汪儿汪儿像小狗叫,最后吹得曲曲折折、起起伏伏、高低不平,成了动听的曲调。小兵们鼓着胸脯,扬着头,挺直脖子鼓起腮帮子,金黄的小号红绸的穗子,威武又漂亮。四个小号兵当中那个名叫马童的最漂亮,咕嘟着一个小嘴,腮上两个酒涡,两扇招风大耳朵。他活泼好动,嘴甜得像抹了蜂蜜。他大张旗鼓地在村里拜了二十多个干娘。那些干娘们一见了他就双乳抖动,恨不得将奶头塞到他嘴里。马童到过我家,向那班长传达什么命令。那天我正蹲在石榴树下看蚂蚁上树,他好奇地蹲下,与我一起看。他的神情比我还专注,他捏死蚂蚁的技巧比我还熟练,他还率领着我往蚂蚁窝里撤尿。我们头上是一树火焰般的石榴花,时令四月,阳春天气,天蓝蓝云洁白,成群的家燕飞来飞去,在懒洋洋的南风里。
母亲预言:像马童这样漂亮机灵的孩子,多半没有长寿,上帝给他的太多了,他已经占尽了做人的便宜,不可能再有一个寿比南山、子孙满堂的结局。果然不出母亲所料,在一个满天星斗的深夜里,大街上突然响起一个少年的高声嚎叫:鲁大队长蒋政委,求求你们饶我这一次吧…我是三代单传,俺爷爷奶奶就我这个孙子,俺爹俺娘就我这一个儿子…,毙了我,俺马家就断子绝孙了呀…孙干娘、李干娘、崔干娘,干娘们哪,都出来保我吧…崔干娘,您跟大队长有交情,替我求条命吧…马童一路哀嚎着出了村,一声清脆的枪响,万籁俱寂。这个仙子般的小号手从此消逝了。那么多干娘也没能救了他的命,他的罪名是:盗卖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