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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大街上摆着一口朱红色的大棺材。停着一辆马车。一群士兵把棺材抬上马车。那棺材是用四寸厚的柏木做成,刷了九遍清漆、挂了九层布衬。盛水十年也不漏,“三八”式大枪的子弹也打不透,埋进地里一千年也不会腐烂。那棺材十分沉重,十几个士兵把着棺材底,由一个排长喊着号子,才战战兢兢地直起腰来。

  棺材上车后,大队部一片紧张气氛,当兵的穿梭般出入,都紧绷着脸,一路小跑步。后来,来了一个骑毛驴的白胡子老头。在棺材边下了驴。老头啪啪地拍打着棺材,哇哇地哭,满脸是泪,胡子上也挂着泪珠。这是马童的爷爷,清朝时中过举人,文化水平很高。鲁大队长和蒋政委出来了,很尴尬地在老人身后站着。老人哭够了,回过头,盯着鲁和蒋。蒋说:“马老先生,您熟读经书,深明大义。我们是挥泪斩马童。”鲁跟着说:“挥泪斩马童。”老人对着鲁的脸喷出一口唾沫,道:“盗钩者贼,窃国者侯。抗日抗日,抗成一片花天酒地!”蒋政委严肃地说:“老先生,我们是真正的抗日队伍,一向治军严肃,确实有一些花天酒地的队伍,但决不是我们!”老人绕过蒋政委和鲁大队长,仰天大笑着朝前走,小毛驴儿垂头跟在他身后。拉着棺材的马车尾随着毛驴,悄悄启行。赶车的把式吆马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压抑的蝉声。

  马童事件好像一场地震,动摇了爆炸大队的根基。虚假的安定幸福感破灭了,枪毙马童的枪声告诉我们,战乱年代,人的命如同蝼蚁。听起来颇似治军有方、执法如铁的马童事件,在爆炸大队内部也产生了消极作用。连日来,发生了十几起士兵醉酒、斗殴事件,住在我家的这班兵,也渐渐露出了不满情绪。姓王的班长公然说:“马童不过是个替罪羊!他一个小孩子,盗卖的那门子军火?人家爷爷是举人,家里良田千顷,骡马成群、还缺那几个小钱?依我看,他小子是死在那群浪干娘手里。怪不得老举人说,‘抗日抗日,抗得花天酒地。’”班长的牢骚是上午发的,下午,蒋政委就带着两个护兵来到我家。政委森严地说:“王木根,跟我去大队部吧。”王木根瞪着眼,看着他的战士,骂道:“哪个驴日的出卖了爷?”战士们面面相觑,脸色都灰都土,唯有哑巴孙不言傻呵呵地笑着,走到政委面前,比比划划地诉说着沙月亮抢婚之事。政委说:“孙不言,任命你为代理班长。”孙不言歪着头看着政委的嘴。政委抓过哑巴的手,摸出钢笔,在他手心里写了几个字。哑巴把手掌弯过来,呆呆地端详着。他兴奋得手舞足蹈,黄眼珠放出了光彩。王木根冷笑着说:“这样闹下去,哑巴也要开口说话。”政委对护兵挥挥手。护兵虎虎地上前,一边一个夹住了王木根。王木根大叫着:“你们推完磨就杀驴吃,忘了我爆炸铁甲列车的时候了。”政委不理睬王木根的喊叫,上前拍了拍哑巴的肩膀,哑巴受宠若惊,挺起胸脯,给政委敬了一个礼。胡同里,传来王木根的吼叫:“惹恼了老子,把地雷埋在你们炕头上!”

  哑巴升任班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向我母亲要人。当时母亲正在司马库负伤后藏过身的那盘石碾子旁,为爆炸大队粉碎硫磺。距离这盘碾子一百米处,上官盼第指挥看几个妇女,用小锤子砸着破铜烂铁。距离上官盼弟她们一百米处,爆炸大队的工程师带领着学徒,鼓动着要四个壮汉才能推进拉出的大风箱,把狂风送进熔炉。在他们旁边的沙地上,埋藏着一大片地雷模具。母亲嘴上缠着毛巾,跟着拉碾的小驴团团旋转。刺鼻的硫磺味儿辣出了母亲的眼泪,熏得那头蚂蚱驴连续不断地打着喷嚏。我和司马库的儿子蹲在一丛紫荆树上,上官念弟遵照母亲的指示严格看管着我们,不许我们接近碾子。哑巴大背着汉阳造大枪,手里玩耍着那柄他家祖传的缅刀,摇摇晃晃地到了碾子旁。我们看到他拦住了驴,对着母亲举起缅刀,晃了晃,让缅刀发出铮铮的响声。母亲在驴后,手持着一把磨秃了的笤帚,定定地望着他。他对着母亲亮出了那只写着字的手掌,嘴巴里哈哈笑着。母亲对他点点头,似乎在祝贺他。接下来哑巴的脸上便变幻出许多表情。母亲不断地摇着头,似乎在否定他的什么请求。后来,哑巴挥起胳膊,对准驴头打了一拳,那头驴两条前腿一软便跪在了碾道里。母亲大声说:“畜生!不得好死的畜生!”哑巴嘴巴歪歪地笑着,像来时一样,摇摇晃晃地走了。

  那边,熔炉的出铁口被长钩子捅开了,白炽的铁水泻出坩锅,溅起一簇簇美丽的火花。母亲揪着驴耳朵把毛驴拉起来。她走到紫荆树下,扯下蒙嘴的、发了黄的白毛巾,掀起衣襟,把被硫磺熏白了的奶头塞到我嘴里。我正在犹豫着是否把这又臭又辣的乳头吐出来时,母亲猛然推开我,险些拽掉我初生的门牙。我想她的乳头也一定奇痛无比,但她分明顾不上了乳头。母亲大踏步地往家跑,那条毛巾拎在她的右手里,随着她的步伐摆动。我仿佛看到那沾染着硫磺气体的奶头正急遽地摩擦着粗布衣襟,有毒的乳汁汩汩流淌,浸湿了她的衣服。母亲周身流窜着电流,她沉浸在怪异的感觉里,如果是幸福那一定是极度痛苦的幸福。母亲为什么要用如此快的速度往家奔跑?我们马上就得到了答案。

  领弟!领弟呀,你在哪儿?母亲喊叫着,从正房喊到厢房。

  上官吕氏从堂屋里爬出来,趴在甬路上,昂起头,像只大青蛙。她的西厢房被兵占领。西厢房里,五个士兵头顶着头趴在磨盘上,研究着一本毛边纸钉成的破书。他们抬起头来,惊讶地看我们。他们的枪挂在墙上,地雷悬挂在屋梁上,黑油油圆溜溜,宛若比骆驼还大的蜘蛛产出的卵。哑巴呢?母亲问。士兵们摇摇头。母亲冲向东厢房。那张鸟仙的图像胡乱地放在一张断腿的桌子上,画上放着半个吃剩的窝窝头和一棵叶子碧绿的羊角葱,青瓷大碗也在桌上,碗里盛着一堆白色的小骨头,难以分清是鸟骨还是兽骨。哑巴的枪挂在墙上,地雷悬挂在房梁上。

  我们站在院了里。绝望地喊叫着。士兵们从厢房里跑出来,连声问着我们倒底发生了什么事。

  哑巴从萝卜窖子里爬上来。他身上沾着一层黄色的土和一些白色的霉斑,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疲倦神情。

  母亲顿足长吼:“我糊涂啊!”

  在我家地道的尽头,那个陈年草垛下边,哑巴奸污了三姐上宫领弟。

  我们把她从地道里拖出来,把她抬到炕上。母亲流着眼泪,用那条满是硫磺味几的毛巾,蘸着一盆水,一点一点地,仔细地擦拭着领弟的身体。母亲的眼泪落在领弟身上,落在她那只留着牙印的乳房上,她的脸上却是动人的微笑。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美丽的、迷死活人的光彩。

  五姐闻讯跑回来,直着眼看看三姐。她-句话也没说,跑到院子里,从腰里拔出一颗木柄手榴弹,拉开弦,扔进东厢房里。手榴弹臭火,没有响。

  枪毙哑巴的地方就是枪毙马童的地方:村子南边,一个中间生长着臭蒲、边上倒满垃圾的臭水坑。哑巴被五花大绑着推到坑边,几十个兵持枪站成一排。蒋政委向围观的百姓做了慷慨激烈的演讲。演讲毕,士兵们拉开枪栓,把子弹推上膛。政委亲自发布命令。子弹即将出膛时,穿着一身白衣的上官领弟翩翩而来。她的步态轻盈,飘飘欲仙。鸟仙来了!有人说。鸟仙的传奇经历和神奇的事迹立即被人们回忆起来,大家都忘了哑巴。那时刻是鸟仙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她在众人面前舞蹈着,像沼泽地里的仙鹤。她的脸鲜艳极了,像红荷花,像白荷花。她身材匀称,肿胀的嘴唇十分诱入。她舞蹈着靠近哑巴,突然停住脚步,歪着脑袋,看着哑巴的脸,哑巴咧嘴傻笑。她伸出手,摸摸哑巴毡片般的卷发,捏捏他蒜头般的鼻子。最后,她竟然伸出手,握住了哑巴双腿间那个造了孽的家伙,歪回头,对着众人哧哧地笑起来。女人们慌忙歪头避开,男人们却痴迷地看着,脸上挂着鬼鬼祟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