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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奥伦娜看着这一切,陶醉地闭上了双眼:这是我的战场了,这是我的战争了。小时候父亲无数次讲述的祖先的传奇又在她脑海中浮现:在海峡对面的欧洲,在普罗旺斯的一处农庄,有一天天降祥云,云中开来一支孩子的军队,在他们威武的盔甲上,十字发出红光,一个天使率领着他们,在他们的召唤下,先祖加入了。他们渡过地中海来到圣地,为上帝而战,先祖在圣战中成长为圣殿骑士,后来在君士坦丁堡遇到一位美丽的圣女骑士,他们坠入爱河,由此诞生了这个伟大的家族……长大后,狄奥伦娜渐渐知道了些真相:故事的大框架倒基本没错,她的先祖确实加入了童子军,那时西欧黑死病刚过,田园一片荒芜,加入童子军只是为了混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不过,先祖从未参加过任何圣战,因为一下船他便和其他一万多个孩子都被钉上脚镣卖身为奴,多年后才侥幸逃脱,流浪到君士坦丁堡,在那里他也确实遇到了圣女骑士团中的一个比他大许多的女兵,只不过她的命运一点儿都不比他强。那一次,拜占庭人眼巴巴地盼着西欧的精兵来对付异教徒,不想来的却是一批像叫花子似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他们一气之下中断了所有供给,结果圣女们纷纷沦为娼妓,其中的一位后来成了狄奥伦娜的祖奶奶……一百多年来,狄奥伦娜这个光荣的家族其实从来食不果腹,到父亲这一代更是一贫如洗。饥饿使狄奥伦娜自作主张干起了祖奶奶那一行,父亲知道后痛揍了她一顿,说再发现她干这个就杀了她,除非……除非她把客人领到家里来,由他与对方议价、收钱。狄奥伦娜从此离开家,继续自己的风尘生涯,除了君士坦丁堡,她还到过耶路撒冷和特拉布宗,甚至还乘船到过威尼斯。她不再挨饿,也有好衣服穿,但她知道自己是一株倒在淤泥中的小草,在路人不断的践踏下,早已与淤泥混为一体了。

直到神迹出现,或者说她闯入了神迹。

对于二十多年前在欧洲战争中出现的那个圣女——贞德,狄奥伦娜不以为然,贞德不过是得到了一把自天而降的剑,但上帝赐给狄奥伦娜的东西却可以使她成为仅次于圣母玛丽亚的女人。

“看,那就是法齐赫平(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的绰号,意为征服者)的营帐。”法扎兰指着圣罗马努斯门正对的方向说。

狄奥伦娜只是朝那个方向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法扎兰又递给她一个羊皮袋,“这里面有三张他的画像,不同角度,穿不同的衣服。还有,刀子也要带着,这次不止要他的大脑,而是要他的整颗人头。最好晚上动手,白天大部分时间他不在那里。”

狄奥伦娜接过羊皮袋,“我也请大人记住我的话。”

“当然,你放心。”

狄奥伦娜指的是她的警告:不得跟踪她,更不能进入她去的地方,否则魔法将永远失效。

上次的跟踪者告诉法扎兰,狄奥伦娜离开地堡后他就远远地跟着,她很小心,七拐八拐,最后去了奥多休斯墙北部的布拉赫内区。大臣听后有些意外,那是敌人炮火最猛烈的区域,出了作战的军人,没人敢去那里。跟踪者最后看到目标走进了一座只剩半截的残塔,那塔以前是一座清真寺的一部分,君士坦丁下令拆除城内清真寺时这塔留下了,因为在前次腺鼠疫流行时,有几个病人死在了塔内,所以没人愿意靠近。开战后,不知在哪次炮击中塔被打塌了一半。听从大臣的指示,跟踪者没有进入塔内,但调查了以前曾进入其中的两名士兵,在塔被击毁之前,他们曾试图在上面设瞭望峭,发现高度不够后就放弃了。据他们说,那里面除了几具快变成白骨的尸体外,什么都没有。

这次法扎兰没有派跟踪者。他目送狄奥伦娜,开始她走在城墙上的军人队列中,他们的盔甲覆满尘土和血污,她的“帕拉”斗篷在其中很显眼,但那些在连日的血战中疲惫不堪的士兵没人注意她。她很快走下城墙,再穿过第二道城墙的门,这一次她没有试图摆脱可能的跟踪,径直朝着上次去过的布拉赫内区方向走去,消失在刚刚降临的夜色中。

君士坦丁十一世看着地板上一片正在干涸的水渍,像是面对着消失的希望。水渍是刚刚离开的十二名海上勇士留下的。上个星期一,他们身着奥斯曼帝国的暗红色军服,头上缠着穆斯林头巾,驾驶着—艘小朝船穿过敌人严密的海上封锁,去迎接驰援的欧洲舰队并向他们通报敌情。但他们见到的只有空荡荡的爱琴海,传说中的西欧舰队连影子都没有。心灰意冷勇士们仍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再次穿过海上封锁,向皇帝报告了这个噩耗。现在,君士坦丁终于确定,欧洲的增援只是一厢情愿的美梦,冷酷的基督教世界抛弃了拜占庭,真的要眼看着千年圣城落入异教徒之手了。

外面有不安的喧哗声,侍卫报告发生了月食。这是再明白不过的凶兆,因为在千年的风雨中有这样一句格言:只要明月照耀,君士坦丁堡就不会陷落。透过长窗,皇帝看着那变成一个黑洞的月亮,那是天上的坟墓。他已预感到,狄奥伦娜不会回来了,他也得不到那颗人头了。

果然,一天一夜过去了,又是一个白天,狄奥伦娜没有消息。

法扎兰一行人策马来到布拉赫内区的那座塔前,一眼看到塔时,所有人都楞住了:在刚刚升起的月亮苍白的冷光下,塔完好无损,尖利的塔顶直指刚露出星星的夜空,带路的跟踪者发誓说上次来时塔确实少了一半,陪同大臣的还有在本区域作战的几名军官和士兵,他们也纷纷证实跟踪者的话。大臣冷冷地看了一眼跟踪者,不管有多少人证明,跟踪者肯定还是撒谎了,因为完整的尖塔是超越一切的铁证。但法扎兰现在没有心思去惩罚谁,城市的末日即将来临,他们所有人都难逃惩罚:同时,旁边一名士兵也有话隐瞒,他知道,这塔曾经消失的上半部分并非是被炮火摧毁的,两个星期前的一个夜晚,并没任何炮击,早晨塔尖就不见了,当时他还注意到塔周围的地面上没有一点儿碎砖石。这里的城墙是乌尔班巨炮重点轰击的地段,那巨大的石弹随时都会穿透城墙落到这里,有一次一下子就杀死了十几名士兵,那半截塔随时会被摧毁,所以再也没人到塔里去过。与他一同见证这事的其他两人都已阵亡,他不想再横生枝节,因为说出来也没人会信。

法扎兰一行进入塔的底层,看到那些死于鼠疫者的尸骨,已被野狗翻得乱七八糟散了一地,没有活人。他们接着沿着贴墙建的旋梯上到了二层:在火炬的光亮中,一眼就看到了蜷在窗下的狄奥伦娜,她显然睡着了,但双眸仍在半闭的眼皮间映射着火光。她的衣服破了,上面满是尘土,头发蓬乱,脸上有两三道很像是自己抓出的血痕。大臣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是塔的最上一层,呈一个锥形空间,空无一物。他注意到,这里到处积满厚厚的灰尘,一碰就会留下明显的痕迹,但周围的痕迹很少,似乎狄奥伦娜也同他们一样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她很快被惊醒了,两手乱抓着靠墙站起来,窗口透入的一束月光把她的一头乱发映成一团围绕着头部的银雾;她圆睁双眼,好半天才使意识回到现实,然后又突然半闭双跟陷入回忆状,似乎还在留恋刚刚走出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