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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这里做什么?!”法兰扎厉声问。

“大人,我……我去不了那里!”

“哪里?”

狄奥伦娜仍半闭着双眼,执著地陶醉于自己的回忆,像一个孩子挣扎着不让大人把她从心爱的玩具旁拉开。“那里很大,很好,很舒服。这里……”她突然睁开双眼惊恐地环顾周围,“这里像棺材一样窄,外面……也像棺材一样窄,我想去那里!”

“你的使命呢?”大臣问。

“大人,再等等,”狄奥伦娜拼命在面前划着十字,“再等等。”

法扎兰指指窗外,“现在还能等什么?”

阵阵声浪从外面传来,仔细听,这声浪分成截然不同的两部分。

一部分声浪来自城外。穆罕歇德二世已经决定,明天对君士坦丁堡发起总攻,这时,年轻的苏丹正策马走过奥斯曼军的所有帐篷,他向将士们许诺:我只要君士坦丁堡本身,城市中的财富和女人都是你们的,破城后可以在城中自由洗劫三天。全军为苏丹的许诺而欢唿,此起彼伏的欢唿声中还夹杂着军号和手鼓声,这声浪随着无数堆营火的的烟雾和火星升上天空,变成一片浓重的杀气聚集在城市上空。

来自君士坦丁堡城内的声音则沉浑悲婉。全体市民在大主教的带领下举行了宗教游行。现在,所有人都会聚到圣索菲亚大教堂,参加最后一次安魂弥撒。这是基督教历史上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场景:在庄严的圣歌声中,在昏暗的烛光下,拜占庭皇帝和大主教、东正教徒、来自意大利的天主教徒、全副武装的城市守军、威尼斯和热那亚的商人以及水手,还有无数的市民,他们一起聚集在上帝面前,准备用生命迎接最后的血战。

法扎兰知道这件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也许狄奥伦娜只是一个高明的骗子,她根本没有魔法,这是比较好的结果。但同时他还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危险:她真有魔法,而且已经到过敌方,领受奥斯曼人的使命后又回来了。毕竟奄奄一息的拜占庭给不了她什么,甚至那个圣女的荣誉都很难兑现——东正教和天主教教会都很难接受让一个妓女和女巫成为圣女。她这次返回的目标,可能是皇帝甚至他自己。乌尔班(乌尔班,匈牙利工程师,曾到君士坦丁堡建造巨炮,但财政空虚的拜占庭当局连他微薄的工资都无法支付,他便投奔穆罕默德二世,为奥斯曼建造了一种巨型大炮,长逾八米,直径约七十五厘米,可发射半吨重的炮弹到一英里远的地方,史称乌尔班大炮,在对君士坦丁堡的攻城战中发挥了巨大的威力,是唯一能摧毁该城市坚固城墙的武器。)已是前车之鉴。

大臣向跟踪者示意,后者拨出利剑刺向狄奥伦娜,剑锋刺穿她柔软的胸脯,又刺进她身后的砖缝里。跟踪者想把剑拔出来,没拨动,狄奥伦娜的手也握到剑柄上,他不想碰那双手,便松开剑柄,随法扎兰一行匆匆离去。整个过程中狄奥伦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头慢慢垂了下来。那团银雾离开月光没入黑暗,塔内完全黑了下来,在那束惨白月光照在地上的一小块光亮处,血像一条细细的黑蛇蜿蜒爬过。

法扎兰走出塔门时,城里和城外的声音都消失了,大战前的寂静笼罩着欧亚交界的大地和海洋,东罗马帝国迎来了最后一个黎明。

在塔的二层,被剑钉在墙上的女魔法师死了,她可能是人类历史上唯一真正的魔法师。而在这之前约十小时,短暂的魔法时代也结束了。魔法时代开始于公元1453年5月3日16时,那时高维碎块首次接触地球:结束于1453年5月28日21时,这时碎块完全离开地球;历时二十五天五小时。之后,这个世界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29日傍晚,君士坦丁堡陷落了。

在一天的惨烈血战接近尾声时,君士坦丁十一世面对着蜂拥而来的奥斯曼军队,高喊—声:“难道就没有一个基督徒来砍下我的头吗?!”然后皇帝掀下紫袍,拔剑冲入敌阵,他那银色的盔甲像扔进暗红色镪水的一小片锡箔,转眼间无影无踪……君士坦丁堡陷落的历史意义许久之后才显现出来,事情发生时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罗马帝国终于完全消失了。拜占庭是古罗马拖在身后的长达千年的车辙,虽也有过辉煌,但还是终于像烈日下的水渍一样蒸发了。当年,古罗马人在宏伟华丽的浴宫中吹着口哨,认为帝国就像身下的浴池一样,建在整块花岗岩上,将永世延续。

现在人们知道,没有不散的宴席,—切都有个尽头。

(危机纪元元年,生命选项)

杨冬想救自己,但她知道希望渺茫。

她站在控制中心顶层的阳台上,俯瞰着已经停止运行的加速器。加速器的周长有二十千米,从这个高度刚刚能看全。它没有按惯例建在地下的隧洞里,而是置于地面的混凝土管道中,看上去如同夕阳中的一个大的句号。

是什么的句号?但愿只是物理学的。

以前,杨冬有一个基本信念:生活和世界也许是丑陋的,但在微观和宏观的尽头却是和谐完美酌,日常世界只是浮在这完美海洋上的泡沫。现在看来,日常世界反而成了美丽的外表,它所包容的微观和包容它的宏观可能更加混乱和丑陋。

这太可怕。

其实不想这些就是了,没有物理学她是能活下去的,她可以选择一个与理论物理无关的行业,结婚生子,像每个女人那样平静地过完—生。当然,对她来说,这也只有半条命了。

另一件事是关于母亲。杨冬有一次意外地发现,母亲电脑中收到的信息有极高的加密级别,这引起了她很强的好奇心。但解密后的信息没有放进文件粉碎机,只是删除。同所有上年纪的人一样,母亲对电脑和网络都不熟悉,不知道即使把硬盘格式化,上面的信息也可轻松恢复。杨冬做了有生以来第一件背着妈妈的事:把部分删除的信息恢复了。信息量很大,她读了好几天,知道了母亲和三体世界的秘密。

杨冬几乎被震惊所击倒,相依为命的妈妈原来是另一个人,而且是她之前甚至不敢相信这世界上可能存在的那种人。她不敢去问母亲,永远不敢,因为一问,母亲就真的永远变成另一个人了。让母亲保留自己的秘密,杨冬则假装妈妈仍是原来的妈妈,生活也能继续下去,当然,这生活对杨冬来说,也只剩半条命了。

用半条命生活其实也没什么,据她观察,周围的人相当一部分都是生活在半条命之中,只要善于忘却和适应,半条命也可以活得很平静,甚至很幸福。

但这两件事加起来,就是一条命了。

杨冬扶着阳台的栏杆,看着楼下的深渊,恐惧伴随着诱惑。她感觉承受着自身重量的栏杆突然摇晃了一下,立刻触电似的后退了一步。她不敢在这里再待下去,就返身走进了终端大厅。

这里分布着巨型机的终端,这台主机没与加速器连接,只用于结果的离线处理。几天前已经全部关闭的终端现在又有几台亮着,这让杨冬有一丝宽慰,但她知道,现在这里与加速器已经没有关系,主机已经被其他的项目占用。大厅中只有一个年轻人,见到杨冬后站了起来,他戴着一副宽边眼镜,镜框是鲜艳的绿色,显得很特别。杨冬说她只是来取留在这里的一点东西。知道她是谁后,绿眼镜热情起来,向她介绍巨型机上正在运行的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