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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跟老蔺认识六年了。老蔺今年三十八岁,七年前给贾主任当秘书,后来成了贾主任的办公室主任。老蔺是胶东人,山东出大汉,但老蔺例外,小骨头架,矮。一看小时也是穷孩子,也跟严格一样,瘦过,现在吃肉吃的,浑身滚圆。但他胖脸不胖身,脸还是小脸,刀条,加上骨头架小,倒也看不出胖来。山东人说话声高,老蔺又是个例外,说话声低,不仔细听,会漏掉句子,好在他说话慢,每说一句话,都想半天,才给你留下听的余地。老蔺近视,戴一深度白眼镜。每看到老蔺,严格想起他小时候的一位中国领导人,张春桥。张春桥也是胶东人,身处高位,不苟笑,从他的文章看,也算一个有理想的人,后来死在了监狱。由于严格跟贾主任是老相识,老蔺是后来者,老蔺对严格倒客气。但严格见识过老蔺的厉害。一次两人正吃鱼翅捞饭,或者老蔺在吃,严格陪着吃菜,谈笑间,老蔺接到一个电话,是贾主任下边一位局长,不知怎么说拧了,老蔺突然变了语速和音调,语速像打机关枪,声音震得房间的玻璃响;不知电话那头的局长怎么样,反正把严格吓了一跳。让严格知道了老蔺的另一面,原来他不是张春桥。

严格十五年前遇到了贾主任。严格认识他时,他还不是主任,是国家机关一位处长。当时严格在一家公司当部门经理。本来严格跟贾处长不认识,同时参加另一个朋友的饭局,相遇到一起。那天晚上,吃饭的人多,有十几个人。人多,吃饭就无正事,酒过三巡,大家开始说黄色笑话。说一段,笑一段。众人笑语欢声,惟一位贾处长低头不语。人问他原因,贾处长叹道:羡慕你们这些老总呀,在国家机关工作,就一点儿死工资,太清贫了。大家觉得这感叹不叫真理,叫常识,无人在意,继续喝酒说笑。严格却觉得这贾处长另有心事。正好两人座位挨着,严格又打问,贾处长才说,他母亲得了肝癌,住院开刀,缺八万块钱,没张罗处,所以犯愁。今天本无心思来吃酒,也是想跟有钱的朋友借钱,才勉强来了,看大家都在说笑,一时不好开口,所以感叹。严格问过这话,便有些后悔,不知接下去该如何回答。人家没说跟严格借钱,但也把他的心思说了;就是想借,严格当时也在公司当差,拿的也是薪水,手里并无这么多钱,加上初次相见,并不熟络,于是不尴不尬,没了下文。酒席散了,严格就把这事忘了。待第二天在公司整理名片,整理到昨日的贾处长,严格吃了一惊。昨日只知他是国家机关一个处长,没留意他的单位,今天细看名片,虽然是个处长,却待在中国经济的心脏部门。严格心中不由一动,似乎预感到什么。忙放下手中的名片,打车去了通县,过通县再往东,就到了河北三河。严格有个大学同学叫戴英俊,河北三河人,上大学的时候,两人同宿舍。大二的时候,戴英俊因为失恋,几次自杀未遂。他爹把他领回三河,大学也不上了。谁知因祸得福,他和他爹办了个纸业厂,但并不生产纸,生产卫生巾,几年就了。待严格大学毕业,两人也见过几面,戴英俊吃得肥头大耳,眼睛挤得像绿豆,一张口,满嘴脏话。严格知道,这时的戴英俊,已不是大学时为爱殉的戴英俊了。戴英俊见严格来了,一开始很高兴,接着听说要借钱,脸马上拉下来了:

“我靠,咋那么多人找我借钱呢?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一片片卫生巾卖出去,让人把血流上去,不容易。”

严格:

“一般的事,我不找你,我爹住院了。”

听说是同学的爹住院,戴英俊才没退处,骂骂咧咧,找来会计,给了严格八万块钱。严格拿着钱,折回北京,去了这个国家机关。到了机关门口,给贾处长打电话,说今天路过这里,顺便看看他。贾处长从办公楼出来,让严格进机关,严格说还有别的事,接着把报纸包着的八万块钱,递给了贾处长。贾处长愣在那里:

“昨天,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你倒当真了。”

严格:

“这钱搁我那儿也没用。”

又说:

“如是别的事,能拖;老母亲的事,大意不得。”

贾处长大为感动,眼里竟噙着泪花:

“这钱,我借。”

又使劲捏严格的肩膀:

“兄弟,来日方长。”

虽然贾处长的母亲动了手术,也没保住性命,半年之后,癌细胞又扩散了,死了。但贾处长从此记牢了严格。严格认识贾处长时,贾处长已经四十六岁,眼看仕途无望了,没想到他接着踏上了步伐点儿,一年之后,成了副局长;两年之后,成了局长;再又,成了副主任,已是部级干部;接着又成了主任。严格认识他时,他身处于低位,算是患难之交;当他由低位升至高位时,严格和他的朋友关系,也跟着升到了高位。交朋友,还是要从低位交起,等人家到了高位,已经不缺朋友,或已经不讲朋友,想再交就晚喽。贾主任成为主任后,一次两人吃饭,贾主任还用筷子点严格:

“你这人,看事挺长的。”

也是喝多了,又说:

“别的人都扯淡,为了那八万块钱,我交你一辈子。”

严格连忙摆手:

“贾主任,那点儿小事,我早忘了,千万别再提。”

老贾这个单位,主管房地产商业和住宅用地的批复。老贾迹后,自然而然,严格便由原来的电脑公司出来,自个儿成立了房地产开公司。十二年后,严格的身价已十几个亿。贾主任,就是严格的贵人。但贵人不是笑眯眯自动走到你跟前的,世上不存在守株待兔,贵人是留给对人有提前准备的人的。

但严格现,十几年中,两人的关系也有变化。变化不是由严格引起的,而是由贾主任引起的。贾主任是一切变化的主动轮,严格只是被动轮,只能跟着贾主任的变化而变化,你不想变化也不行。两人说是朋友,但因地位不同,严格地说就不能叫朋友。贾主任可以把严格当朋友,严格不能把贾主任当朋友;或者说,贾主任是贾处长时,两人是朋友,当贾主任成为贾主任时,两人就不是朋友了;或者说,私下里是朋友,到了公众场合,还须有上下之分。严格是个懂大道理的人,不但公众场合对贾主任毕恭毕敬,就是私下里,每一句话也有分寸。当然,严格有钱了,等于贾主任也有钱了。没有贾主任,还没有这些钱。在贾主任面前,严格从来没有心疼过钱。严格给贾主任过钱,也有讲究。贾主任从来不让过账,也不让往卡上存,只要现款。两人面对面,不给别人留下任何把柄。至于声色犬马,就更不需谈了。十二年中,严格有个深刻的体会,在钱和权势面前,人都不算什么,别说一个“性”了。不是人在找“性”,是“性”脱了裤子找不着人。贾处长成为贾主任后,人比以前更温和了,与人握手,手是软的,手心是湿的;一笑,圆脸成了西瓜。过去有话还直说,现在每一句话都绕弯,爱打比方,爱说一二三点,哪怕是说笑话。譬如他谈他喜欢的女人类型,说这人像鹿:一,头小;二,脖子长;三,胸大;四,腿细。让人听了,倒一目了然。但他说完这些,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