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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丢了吗?本来就没有!”

或者:

“穷疯了?讹人呀?”

当时写这欠条,前妻黄晓庆也知道,现在欠条没了,黄晓庆可以作证;但黄晓庆已不是自己的老婆,成了别人的老婆,现在的刘跃进,对她又成了别人,她会一屁股坐到别人那头吗?六年之中,刘跃进仅见过黄晓庆一面。去年夏天,刘跃进从北京回河南,收地里的麦子;收罢麦子,又从河南来北京工地当厨子。到了洛阳火车站,买过车票,蹲在广场上候车。天热,渴了,没舍得买矿泉水,走到广场旅社前;广场旅社前,有一洗车铺;蹲下,就着人家的水龙头,喝了一肚子水。这时一辆奥迪停在旁边,车里下来两个人,一个是李更生,一个是黄晓庆,两人不知又到哪里去卖假酒,也来坐火车。李更生没现刘跃进,黄晓庆下车之后,吩咐开车的司机回去每天喂狗,转过脸,看到了握着橡皮管的刘跃进。刘跃进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但黄晓庆看到刘跃进,却没跟刘跃进说话,随李更生进了车站。大家已经是陌路人了。刘跃进把欠条丢了,她会帮陌路人吗?如无人帮他,刘跃进等于把钱也丢了。这六万块钱对李更生不算什么,放到刘跃进手里,却要了他的命。他在六万块钱身上,还有好多想法呢。钱的来路虽然说不出口,但有这欠条在身上,却让刘跃进活得踏实。生活也有个盼头。六年到了,六万块钱就到手了。有时也是个武器。儿子在电话那头跟刘跃进急:

“咋还不寄钱呀,你是不是没钱呀?”

刘跃进可以理直气壮地说:

“没钱?别的不敢说,六万还有。”

儿子:

“那还等啥?寄吧。”

刘跃进:

“存着呢。定期。”

六万块钱,既给他壮着胆,也给他托着底。现在陡然一丢,丢的就不光是钱,还有心里那个底,如同楼板突然被抽掉了,“啪唧”一声,刘跃进从楼上摔了下来。包被贼偷走,撵了一阵贼,也没撵上。从服装市场出来,刘跃进蹲在大街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六年前,老婆被人搞了,感到再一次没了活路。从街上回到工地,刘跃进都不知是怎么回来的。到了工地,丢包的事,刘跃进没跟任何人讲。讲也没用。就是想讲,也无法讲。能讲包里的四千一百块钱,咋讲离婚证和欠条呢?老婆被人搞了,打下这么个欠条,现在欠条丢了,等于老婆被人白搞了。丢包是个窝囊事,这么一讲,又变成了笑话,只能憋在心里不说。这事不埋怨别人,就怨自己爱管闲事。本来是去邮局寄钱,听到卖唱的老头唱《爱的奉献》,过去纠正人家,让他唱《王二姐思夫》。如果当时专心寄钱,也不会出这岔子,老头唱的曲儿改了,自己的包丢了。别人是手贱,自个儿是耳朵贱,丢包活该。胡思乱想到晚上,突然想自杀。脖子上,再一次感到绳子的甜味。在工地上吊,倒不费劲,四处是钢梁架子,不愁没地方搭绳子。就是不去工地,在食堂,食堂棚顶的木梁,也经得起刘跃进的体重。但刘跃进没有自杀。没自杀不是想得到做不到,而是突然想起,那人抢过他的包,蹿出一箭之地,又扭脸看了刘跃进一眼。对刘跃进一笑,接着又跑了。不为钱和欠条,仅为这一笑,刘跃进在自杀之前,先得找到这贼,把他吊死。把他吊死,自个儿再上吊不迟。或者,能找到他,也就不用上吊了。

但大海捞针,单凭刘跃进,哪里能找到抢包的贼?刘跃进这才想起警察,慌忙跑到派出所报案。值班的警察是个胖子,天不热,一头的汗。刘跃进说着,他坐在桌后记着。包里的东西不多,但头绪多。说着说着,刘跃进说乱了,他也听乱了。这时停下笔,任刘跃进说,也不记了,对刘跃进说的,似乎不信。不信不是不信刘跃进丢了包,而是刘跃进说到离婚证和欠条那一段,他张嘴打了个哈欠。刘跃进还要急着解释,警察合上嘴,止住刘跃进:

“听懂了,回去等着吧。”

但警察等得,刘跃进哪里等得?刘跃进:

“不能等啊,那张欠条,他要扔了,我就没活路了。”

看刘跃进着急的样子,警察似乎又信了。但他说:

“我手头还有三桩杀人的案子,你说,到底哪个重要?”

刘跃进张张嘴,没话说了。离开派出所,刘跃进知道警察对他没用了。这时想起了韩胜利。韩胜利平日也小偷小摸,和这行的人熟,说不定找到韩胜利,倒很快能找到这贼和腰包,比起找警察,倒是一条捷径。于是去找韩胜利。韩胜利见刘跃进主动找他,以为是来还钱,以为是他上次包着脑袋,威胁刘跃进起了作用,等刘跃进说他自个儿的腰包丢了,让他帮着找贼,马上失望了。待刘跃进说包里有四千一百块钱,韩胜利又急了:

“刘跃进,你人品有大问题呀。有钱,宁肯让人偷了,也不还我,让我天天躲人,跟做贼似的。”

待刘跃进又说出离婚证和欠条的事,刘跃进以为他会笑。韩胜利没笑,但也没同他,而是往地上跺脚,愣着眼看刘跃进:

“刘跃进,你到底算啥人呀?”

又说:

“你这么有城府,咋还当一厨子呢?”

又感叹:

“我说我斗不过你,原来你心眼比我多多了。”

刘跃进见韩胜利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忙纠正:

“胜利,你叔过去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咱回头慢慢说,赶紧帮叔找包要紧。”

事到如今,韩胜利倒不着急了,端上了架子:

“找包行啊,帮你找回来,有啥说法?”

刘跃进:

“包找到,马上还钱。”

韩胜利白他:

“事到如今,是还钱的事吗?”

刘跃进见韩胜利乘人之危,有些想急,但事到如今,有求于人,在人房檐下,不得不低头,又不敢急,想想说:

“找到,欠条上的钱,给你百分之五的提成。”

韩胜利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八”字。刘跃进见他得寸进尺,又想急,但急后又没别的办法,只好认头:

“给你六,你可得帮我好好找。”

韩胜利:

“空口无凭。”

刘跃进只好像当年李更生给他打欠条一样,又给韩胜利写了个欠条。如包找到,给韩胜利百分之六的提成云云。六万块钱的百分之六,也三千六百块钱呢。刘跃进又一阵心疼。韩胜利收了欠条,问:

“腰包在哪儿丢的?”

刘跃进:

“慈云寺,邮局跟前。”

韩胜利这时一顿:

“哎哟,你丢的不是地方。”

刘跃进:

“咋了?”

韩胜利:

“那一带不归我管。前两天就因为跨区作业,被人打了一顿,还倒贴两万罚款。这道儿上的规矩,比法律严。”

刘跃进见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慌了:

“那咋办?”

韩胜利瞪了刘跃进一眼:

“还能咋办?我只能帮你找一人。”

第十一章 曹无伤 光头崔哥

曹哥本名曹无伤,河北唐山人,长脸,今年四十二岁。曹无伤来北京五年了,一直在北京东郊集贸市场杀鸭子。曹无伤的鸭棚不算小,四十多平米,过去是个洗车棚,改成鸭棚,水管倒是现成的。唐山产鸭子,河北白洋淀也产鸭子,北京怀柔、密云,也有养鸭子的。曹无伤一开始杀白洋淀的鸭子,后来杀唐山的鸭子,后来怀柔、密云的鸭子也杀。但门口的标牌永远是:“白洋淀土鸭。”曹无伤患沙眼,青光眼,又患白内障,十步之外,一片模糊,与刘跃进在老家监狱的舅舅牛得草大体一个毛病。刘跃进初见曹无伤,马上感到亲切。如曹无伤只是一个杀鸭子卖白条鸭的,便永远是曹无伤。但他在五年之中,成了北京东郊贼的领袖,这时就不是曹无伤了,成了曹哥。在圈里,大家都知道曹哥,不知道曹无伤。曹无伤打小到现在,没偷过东西。就是如今想偷,也晚了,眼前一片模糊,弄不清人在哪儿,东西在哪儿。但一个眼前模糊的人,管着一帮眼快、手快和脚快的人。曹哥的鸭棚,成了小偷的训练营和大本营。但曹哥每天仍心平气和地杀鸭子,管理小偷,似乎是顺路捎带。五年前来北京时,曹哥和小偷还不沾边,但唐山出产小偷,几个同乡,工作之余,常到曹哥的鸭棚来玩。小偷间常因为生意和地盘火并,曹哥杀着鸭子,与他们排解过几次,几次即将生的流血事件,都因为曹哥的调解,化干戈为玉帛。各路小贼,都佩服曹哥。下次遇到流血事件,还来找他。不知不觉中,曹哥成了贼的头目。地盘渐渐扩大,别的省市的小偷,开始与河北唐山的小偷火并。但是别的地方的小偷都是单兵作战,乱枪打鸟,背后没有曹哥。曹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几次火并之后,唐山小偷的地盘越来越大,其他地方的散兵游勇或作鸟兽散,或改换门庭,直接投靠了曹哥。曹哥的队伍,越来越壮大。这时曹哥才露出他的真面目,原来他在唐山不是杀鸭子的,大专毕业,是个读书人。本在唐山郊区一中学教书,因患了沙眼、青光眼和白内障,看不清黑板,也看不清学生,便离开学校,到唐山一集贸市场卖鱼。除了卖胖头,也卖草鱼、白鲢和鲫瓜子。曹哥养了一只八哥,整天跟曹哥学话。曹哥唐山口音,八哥也唐山口音。曹哥在家教了八哥许多好话,如“来了”,“吃了吗”“恭喜财”等。后来曹哥把它带到集贸市场,集贸市场人多嘴杂,八哥又学会许多坏话,如“操你妈”,“找抽哇”,“去死吧”等。八哥恋曹哥,曹哥不怕它飞了,便不把它关在笼子里,就让它在鱼摊周围乱飞。这天曹哥去城外进鱼,曹哥老婆和八哥在集贸市场卖鱼。集贸市场有一卖炒货的老张,老张老婆来买鱼。因为秤头高低,老张老婆与老曹老婆吵了起来。八哥见有人与自家人吵架,张嘴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