Выбрать главу

从此买猪脖子和鸡脖子,都换了摊子。与吴老三和老黄的事了结过,刘跃进与韩胜利的麻烦开始了。当时跟韩胜利借钱时,讲好三分利,三天还;如今三个月过去了,刘跃进没还一分钱。欠债不还,要么因为没钱,要么有钱就是不还。刘跃进说是前者,韩胜利认为是后者。打过几次嘴仗,红过几次脸,韩胜利摇头:

“好人不能做,一做好人,朋友就成了仇人。”

既然成了仇人,韩胜利就拉下脸子,一开始一个礼拜一催账,现在天天晚上来要。刘跃进也改了说法,不说不还,也不说没钱,只是说:

“钱有,在任保良那里;他拖工钱,你让我抢去呀?”

或者:

“你找任保良去,他给我钱,我就还你钱。”

韩胜利哭笑不得:

“你把事说乱了,你欠我钱,咋改我找任保良了呢?”

这天韩胜利又来了,不过不是晚上,是中午。韩胜利平日爱穿西服,西服是从工地旁边的夜市地摊上买的,或三十,或二十,皆是来路不明的二手货。这天他没穿西服,穿一件白汗衫,汗衫上有血,裤腿上也有血,头上还缠着绷带。刘跃进正在工地食堂卖饭,食堂里拥挤着几百号民工,在敲饭盒。韩胜利不似平日商量着要账,而是挤过这些打饭的人,到卖饭的窗口喊:

“刘跃进,今儿不还钱,我跟你拼了!”

刘跃进看他浑身是血,慌了:

“今儿唱的哪一出呀,还化了妆。”

任保良的外甥女叶靓颖在旁边打米饭,刘跃进把菜勺交给叶靓颖,转出厨房,好说歹说,把韩胜利拉到食堂后身,把他捺坐在一堆盘条上,接着与他并排坐在一起。刘跃进:

“就这点儿钱,当众喧哗,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韩胜利抖着身上的血汗衫:

“因为你,我被打了。”

刘跃进:

“谁呀?”

韩胜利:

“谁你甭管,我也欠着人钱呢。”

又瞪了刘跃进一眼:

“我得跟人学,我要钱就是钱,人家要钱是要命。”

刘跃进知道韩胜利常在街上偷东西,猜他犯了事,被人打了。韩胜利指着头上的绷带:

“到医院缝了八针,一百七,也算你的。”

刘跃进点着一支烟,这时话拐了弯:

“胜利,做人做事,咱不能绝。你想想,八年前,在老家,你被你后娘赶出来那回,天上下着雪,风跟刀子似的,是谁把你领回家,吃了一碗热汤面?”

韩胜利:

“论起这事,我该给你叫声叔,但这事被你说过八百遍了,早过劲儿了。叔,咱闲少叙,我也被人逼得紧,还钱。”

刘跃进:

“真没有,再容我几天。”

韩胜利这时看看左右,戳戳屁股下的盘条:

“工地上有的是盘条和电缆,夜里你弄出来一些,咱爷儿俩的事就算了了。”

刘跃进看不懂韩胜利一身血的含义,但霍地站了起来:

“胜利,你整天干些啥我管不着,但我眼下还不想当贼。”

看韩胜利又要急,刘跃进也急了:

“把我惹急了,就不是偷的事了,也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韩胜利喊道:

“要钱没钱,偷又不偷,你到底想咋?”

这时一群吃过饭的民工从墙角转来,刘跃进抓住韩胜利的手,低下声来:

“三天,再给我三天。”

第四章 刘鹏举

刘跃进过了四十岁,除了开始自自语,还悟出一条道理,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说得起话的人,一种是说不起话的人。说不起话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就把自个儿绕进去了。话是人说的,为了一句话,能把人绕死。像刘跃进,有些事说得起话,譬如今儿中午工地食堂吃啥,萝卜炖白菜,或是白菜炖萝卜,加不加猪脖子肉,加多少,可以做主,就像当年的洛水监狱,中午犯人吃啥,他舅舅牛得草可以做主一样。但出了工地食堂,就像牛得草出了洛水监狱,就说不起话了。说了也没用。话没用没啥,说了过头话,事后又得承担这话的后果,事就大了。如果承担得起没啥,你又承担不起,因这承担不起又会节外生枝,事就严重了。但过头话都是痛快话,人激动起来爱说。

刘跃进有个儿子叫刘鹏举,现在老家县城上高中。为了这个儿子,刘跃进说过一句过头话。当时说着很痛快,说过之后,这话就变成了一座山,让刘跃进整整背了六年,把腰都压弯了。不是为了这个儿子,刘跃进做人也不会这么赖,身上明明有钱,故意欠着韩胜利不还。四十岁之前,刘跃进是个爽快人。四十岁之后,刘跃进常常自自语的另一句话是:

“我咋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六年前,刘跃进与老婆离了婚。刘跃进的老婆叫黄晓庆。离婚前,刘跃进在县城一家叫“祥记”的餐馆当厨子,做红案,也做白案。当了一年厨子,看准机会,求了老板,又把老婆黄晓庆引来,在前厅端菜抹桌子。刘跃进当厨子,一个月挣七百块钱;黄晓庆端菜抹桌子,一个月挣三百块钱。洛水县城西关有一个酿酒厂,老板叫李更生。刘跃进跟李更生是小学同学。当时班上五十六个人,数李更生窝囊。两个同学打完架,吃亏那人,可以再找李更生踹上两脚出气。大家都踹,刘跃进也踹过。李更生个头又高,外号“傻大个”。没想到这个傻大个,三十年后,成了“太平洋酿造公司”的总经理。虽是一河南县城的小酒厂,每天除了生产“小鸡蹦”,还生产“茅台”。“小鸡蹦”两块五一瓶,“茅台”三百八一瓶。当年的窝囊废,三十年后,胆子长大了。这天李更生跟几个朋友来“祥记”吃饭,听说端菜的服务员是刘跃进的老婆,便把刘跃进从厨房揪出来,与他们一起喝酒。席间说些闲话,李更生的朋友问,大嫂在这里,一月挣多少钱?刘跃进说三百,李更生马上说,到我酒厂里装“茅台”,一个月给她六百。天上掉下个馅饼,刘跃进和端菜的黄晓庆自然满心欢喜。李更生指着刘跃进:

“不为别的,为你小时候踹过我。”

大家都笑。第二天,黄晓庆便离开“祥记”,到“太平洋酿造公司”装酒。第二年春天,黄晓庆又不装酒了,到了酒厂推销部,常跟李更生到全国各地卖酒。卖酒有提成,黄晓庆一个月,能挣到一千五百块钱,比刘跃进当厨子挣得还多。刘跃进以为是傻大个对同学的关照,见了李更生,还拉着他的手说:

“对哥好,哥知道,都在心里。”

但满县城都在传,李更生和黄晓庆好上了。满县城的人都知道了,就刘跃进一个人蒙在鼓里。“太平洋酿造公司”有一个门卫叫张小民,张小民是李更生表姐家的孩子,因为这层关系,才能看大门。这年冬至晚上,李更生在外喝酒。从晚上喝到深夜,喝醉了,开车回酒厂。张小民这天同学聚会,也喝了二两,在保安室睡着了。李更生叫门,里面无人应。这时天上飘起了雪花,李更生喝过酒,风一吹,身上一阵阵打颤。李更生又叫,还无人应。李更生扒大门跳进去,一脚踹开保安室,抄起桌上的木棒;这根木棒,张小民值班时,挂在腰间,类似警棍;李更生趁着酒劲,对床上的张小民一顿棒打。早年的傻大个,现在已习惯打人。挥棒时,又将床头一面镜子打碎了,玻璃纷落,一块玻璃,将张小民脸上划了一道长口子。看张小民出了血,李更生还不依不饶,照他的血脸又啐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