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们一时都愣着。
“你们还愣着!还不快照我的话做!不想保住你们‘四好’院的光荣呀?”
“我去拿纸,我去拿纸……”母亲诺诺地急步就往家里去。
我对街道主任的颐指气使很有些反感,趁母亲不在,用听起来像是告诫实则是挖苦的口吻说:“劝你以后别张口部署闭口指示的,那是只有毛主席一个人能用的词!”
街道主任大张了一下嘴,没说出一个字。好像一个嗝非打不可又打不上来似的。
母亲拿了半张大白纸,却忘了拿糨糊,我不忍让母亲走来走去的,自己回家取糨糊。
盖是难以盖全的。女人们帮着我,将大字报裁下了半张,再用糨糊贴上半张大白纸。我又回家取了一次毛笔和墨。那些女人们就依次用歪歪扭扭的字体重新写上了她们的名字。
全居民组的家庭妇女们,包括一些小脚老太太,纷纷拎着个小凳,夹着个“马扎子”,聚集到了我们院,有七八十人之多。
公社书记果然来了。他默默看完那张大字报,极为赞赏,对女人们说:“这个院的家庭妇女们,就是我们全居民委妇女们的榜样!文化大革命,不但工人阶级、贫下中农、解放军、革命干部和革命学生们要积极参加,家庭妇女们也要以战斗的姿态参加!要把我们这个居民委的每个大院,都发动起来,巩固成为无产阶级的政治堡垒!……”
街道主任时时带头举臂高呼口号。
……
晚上,王文琪来了。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过了期的《中国青年》杂志,让我看封底。
封底画的是几个年轻的男女社员,肩扛锄头,意气风发地行进在金黄的麦海中。
题目──《社员都是向阳花》。
我奇怪他怎么对画发生了兴趣,又不愿扫他的兴,应酬地说:“画得好。”
不料他说:“好个屁!”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愣愣地瞅了他半天,说:“文琪,这是很革命的画呀,你怎么敢说好个屁?”
“很革命的画?革他妈的命!”
我真以为他神经有点不正常了。这些日子,文化大革命“渐入佳境”,所有的中国人都似乎在“热发昏”,包括我自己。
哥哥走到了我们跟前,也盯著《社员都是向阳花》看。那种目光不像是在看画,倒像看一件刚用来杀害了人沾着血迹的凶器。
我抬起头,接触到哥哥的目光,不禁从心里往外打了一个冷战。
我又注视着我的好同学的眼睛,觉得他的眼神和哥哥的眼神并不相同,才镇定了些。
“你研究我干什么?研究研究这画呀!”他急了。
“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
哥哥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冷笑着走开了。
我说:“这画到底有什么好研究的?我看不出名堂来!”
“这画反动到家了,画中藏着一条反标!”
“反标?!……”我目瞪口呆。
“蒋、介、石、万、岁!”他大声地一字一句地说。
“你疯啦!”我低声吼道,“开着窗户哪,你想给我家惹是生非呀!”
他微笑着从容不迫地说:“看你吓得那样儿!这画里藏的那条反标是──蒋介石万岁!”
幸好哥哥到另一间屋去了,否则他那分裂了的神经一定会为之万分冲动的。
我拿起那本《中国青年》,瞪大眼睛一个细部一个细部地研究,可还是看不出半点反标的蛛丝马迹。
“唉,你这双眼睛呀,剜掉算啦!”我的好同学忍不住一个字一个字地辨析给我看:“瞧这些麦穗儿,横着呢!为什么横着?”
我说:“风吹的嘛!这姑娘的短发不也是快被风吹得飘横了吗?”
他说:“错!麦子是什么?草本植物!象征草字吗!介石的蒋是什么字头?草字头嘛!再瞧这些麦秆儿,这代表一竖,这又代表一竖,加上这片麦叶儿,竖弯钩儿!上边这两片麦叶儿,一撇儿,一捺儿!介字,对不对?你敢认为不对?”
虽然他在“组合”给我看,我还是觉得把那些麦穗儿、麦秆儿、麦叶儿硬说成是字,总有点骗人骗己似的。
“怎么说也不太像啊!”我自言自语。
“你还说不像,还说不像!”他将画倒了过来,继续指指点点启发我,“再看这把锄,锄头是个口字,锄把儿是口字上面那一横……”
“横下那一撇儿在哪儿?在哪儿?没撇儿算吗?”
“一笔一画也少不了!撇儿在这,这小红布条儿!锄上扎个小红布条儿干什么?你见过哪个农民锄上扎红布条儿啦?”
“姑娘扛的锄嘛!扎个红布条也是可能的。画嘛,允许浪漫主义的!有了这一红布条,画面的色彩才产生对比效果呀!”我竟充起内行来,全不顾自己已是站在“反动”的立场上替作者进行辩护。
“你怎么偏要和所有的人扭着劲儿思考问题呢?我警告你,这些话你别再对旁人说啦!否则旁人会怎么看你呢?”轮到他以研究的目光注视我了。
我沉默了半天,问:“是你发现的?”
他说:“我有这么敏锐的眼光吗?中央大街的宣传板上,都将这幅画放大几十倍作为阶级斗争教育的实例啦!我也是经过启发才看出来的啊!……”隔了一会儿他又说,“咱们头脑中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是不够紧,太缺乏识别能力啦!”
我感到惭愧,说:“是啊是啊,幸亏你今天晚上来告诉了我。要不然,我蒙在鼓里,哪天到中央大街去,兴许还会在宣传板前与人辩论呢!那可就后悔也来不及了啊!”
因为哥哥回到了家里,也因为“停课闹革命”了,我十几天没到学校去。我恐怕自己落后于迅猛发展的文化大革命,将来的毕业鉴定中被写上“不突出无产阶级政治”一条,便同他约好,明天一块儿到学校去。
当天夜里下起了大雨。全家正睡得酣,突然被一阵敲窗声和喊声惊醒了。
“二哥,二哥!快出来帮我爸忙!院里的大字报得遮盖遮盖呀!……”是吴叔的小儿子的声音。
“小二,你快先起来!……”母亲立刻把我捅了起来。
一种近乎神圣的责任感使我只穿着裤衩就光脚跑到了院子里,雨下得可真大!哗哗哗像从天上倾倒的。院里积满了半尺深的水。
吴叔和我一样,只穿裤衩,双手撑开一块塑料布护在大字报前,任凭雨鞭抽打光脊梁,一动也不动。
我慌忙到吴叔家找锤子、钉子、木条什么的。他家已灌水了。我本想先帮卢婶堵住门坎。她却对我说:“别顾我家灌水了,先去帮你吴叔保护大字报吧!你哥写的那些大字报可是咱院的一件圣物了啊!”
我和吴叔就着马家的棚檐搭了个简单的框架,用塑料布围严,将大字报罩在里边。
吴叔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似乎对我,又像是对自己说:“究竟站在哪一边儿要看一个人的实际行动,这就是行动。”
我手背上被锤子砸了一下,这会儿才感觉疼。冒雨忙了半天,我忽然不能理解其中意义。吴叔证明自己的愿望显得那么荒唐可笑,而我是他的盲从。
这场文化革命中站在毛主席一边儿真够不易的啊!
第五章 人民群众
学校的运动如火如荼,其势不可阻挡。从一楼至三楼,走廊两面墙壁贴上了几层大字报,厚得可当纸板用。空中拉了数道绳子,绳子上也挂满了大字报。人只能侧着肩膀通过走廊,仿佛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