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些暗自嫉妒。
“少根弦”拍了拍王文琪的肩:“‘倒’字是有的。因为你头脑中没有,所以你的眼睛看不到(我当时觉得他这句话很有哲理)!让我指出给你看吧!在这儿,这小女孩的发线,多么清楚的一竖,这绺头发,为什么非得稍稍卷回去?单立人的一撇嘛!这边儿这几缕头发,一横,一竖,竖弯钩……”
我一边瞪大眼睛盯着他移动的手指,一边拚命发挥我贫乏的想像,却如同把中国地图上的黑龙江省想像成展翅高飞的天鹅,只能说那种想像是浪漫主义的,不是现实主义的。
文化大革命中革命群众的政治热情闪耀着史无前例的浪漫主义的万丈光辉!
“‘打’字指给你看了,‘倒’字也指给你看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讲?”“少根弦”盛气凌人。
“我没什么可讲的……你干吗冲我来呀,又不是我画的!……”王文琪那样儿好不紧张。
“少根弦”被他逗乐了,将月历牌收入书包,像收起一件大发明的专利权,继而一本正经地说:“都是革命同学,兔子不吃窝边草,别紧张。应该自觉自愿跟我们一块儿到公安局去了吧?”
“我去,我去!……”王文琪瞧瞧周围注视着他的态度的同学们,连连点头说去。岂止“自觉自愿”,还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呢!
也许只有我才看得出来他是多么违心。
他又对我说:“你也去吧!革命行动嘛!多一个人是一个人啊!……”
请求的语调。
我不忍心让他一个人跟去“革命”,便爽快地说:“我当然也是要去的!”
“少根弦”一挥手:“出发!目标──市公安局!”
我们一支队伍雄赳赳地离开了学校。
《社员都是向阳花》中藏着一条反标是“蒋介石万岁”,月历牌上藏着一条反标是“打倒毛主席”!阶级斗争的现实何其尖锐复杂!不由人头脑中不绷紧一根“阶级斗争”的弦。
“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这句谆谆教导。现在看来绘画也应该包括在内。
后来我到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检阅,参观了中央美术学院的大字报,证明我当时的想法是有现实根据的。不少画家都是因画而被打成反革命的。
再后来到了1975年,历史更加证明我是对的。“人民大会堂反动黑画案”又一次告诉人们──利用绘画“反党”,也是一大发明。
黄永玉画的猫头鹰,一眼睁一眼闭,不是就被指出隐含著“面对现实,不忍目睹”的“反动寓意”吗?
黄胄画的两匹毛驴,尽管标着一个革命的题目──任重而道远,不是就被指出隐含著“瞻望前途,不见出路”的反动寓意吗?
还有谁谁画的“虎虎有生气”,不是也被指出“以草为林,三虎为彪”,替林彪扬幡招魂吗?
一路所见运动的种种蓬勃形势,无须赘述。
路过区委,但见革命群众正在大字报专栏前批斗一个人。那人耷拉着脑袋,一会儿被揪过来,一会儿被操过去,分明已被斗多时,半死不活,勉强站立。
大家就停下来观看,看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原来批斗他是为了他身后大字报专栏上的十几幅画。他画的。
画的是《新编西游记》,看去画得极认真,也是极下了番功夫的。一丝不苟,图文并茂,工笔白描,大意是:“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美猴王与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各路魑魅魍魉、牛鬼蛇神斗,无数回合难以取胜,便去至圣至尊无量佛主阿弥陀佛那里取到三卷真经,深得斗争策略,于是“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内容似乎革命。其中一幅画的是:大肚子阿弥陀佛高居莲花宝座上,金色光圈罩着一颗硕大的头,将三卷真经委以重任地交于美猴王。每一卷的书脊上都写著“毛泽东选集”五个金光闪闪的字。
“你这是假革命之名,行丑化毛主席之实!”
“你狗胆包天,竟将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画成哈哈佛!真是罪该万死!”
“你以为革命群众都是愚氓,看不出你的反动寓意吗?!”
群情激愤,其怒难平。
那人无论被如何批来斗去,就是不开口。
又一起利用绘画反党的阶级斗争实例!
我又一次在内心深处思索──革命群众眼明心亮,不是已经在阶级斗争的实践中飞速成长吗?你这个现行反革命呀,你不正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吗?
活该!谁让你狗胆包天丑化毛主席!
王文琪却在我耳边悄悄说:“也许他还真是出于一片革命热忱,有苦道不出呢!”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不瞧瞧在什么地方!”我瞪了他一眼。
一上午的眼见耳闻,使我头脑中阶级斗争的观念大大加强,产生了飞跃,轮到我教训别人了。
“都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看到过那么多了还没看够哇?快走吧!快走吧!……”“少根弦”召集着分散了的队伍。
我们重新排成队向公安局前进。
刚走到中央大街街口,迎面被一伙陌生人拦住,一个个低头看我们的鞋,看得我们好不纳闷儿。
“你!……”为首的一个用手一指“少根弦”,命令:“把鞋脱下来!”口气严厉得好像稍不服从就要揍人。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我们也是革命派……”“少根弦”倚仗着我们比对方人多,桀骜不驯地乜斜着命令他脱鞋的那个人。
“少废话,叫你脱鞋就脱鞋!……”
“不脱又怎么样?”
“敢不脱!你鞋上有反标!”
鞋……上?!
鞋上也出了反标!!!
反动气焰如此嚣张!反革命之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我们一时间都蒙了,齐刷刷将目光投射到“少根弦”穿的那双鞋上。
他是我们校的“候补”篮球队员。穿的是一双“回力”牌高级海绵底篮球鞋,推向市场不久的新产品。
“少根弦”自己更是如受当头棒喝,人定定目呆呆像个泥胎。
“快脱!”对方不耐烦起来。
“你们胡说!……”“少根弦”口中挤出一句强硬的话。
“这小子不听调教!……”
“革命有理!”
对方的两个伙伴,一边说,一边将胳膊挽袖子,那架势要坐地将他掀翻,从他脚上硬扒下一双鞋。
几个赤脚的高大汉子走了过来,其中一人对“少根弦”苦笑道:“连我们省篮球队的都乖乖脱了。小伙子你还拗个什么劲呀?这会儿不脱,在别的街口你也要被拦住。早晚要脱,晚脱不如早脱啊!”
省篮球队员们从我们身旁跳跳跃跃而过。正午炎热的阳光当头罩顶。柏油马路被晒软了。有些地方的沥青已被晒化了。省篮球队员们身后,留下了几个跨距很长的大脚丫印。
“我数三个数,过后你还不自觉脱,别怪我们不客气!”对方为首的那个向“少根弦”发出了“通牒”。
“一……”
“脱吧,脱吧!”
“快脱呀,还愣着!……”
王文琪带头催促“少根弦”。
“光着脚我怎么走路?……”“少根弦”嘟嘟哝哝。
“二……”
对方的“三”刚喊出口,“少根弦”倏地蹲下身去,急急忙忙开始脱鞋。我们都暗暗替他在关键时刻的明智舒了口气。
“拿去!”“少根弦”将一双鞋拎在手中,悻悻地朝对方一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