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在地上!”对方不屑一顾。
“少根弦”的胳膊平伸着僵了一会儿,手慢慢松开,两只鞋同时落地。
对方的一个人蹲下身拿起一只鞋,寻一处化软了的地方,像盖钢印一样,双手用力将那只鞋一按,按出了一个鞋印,仰脸瞧著“少根弦”道:“叫你心里明白,鞋底儿上有个毛字!”随后,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往两只鞋上各滴了几滴汽油,点着了。
他们的“革命”行动完毕,扬长而去。
我们都默默地瞧着那两只鞋在当街升腾起浓烟,蹿跃起火苗。一股胶皮燃烧的臭味徐徐飘散开去。
“少根弦”丧气地低垂着脑袋,仿佛在一个人的火葬仪式上沉痛致哀。
他家里的生活条件并不比我家高多少。我理解他内心里会多么惋惜那双鞋。他肯定穿了还不到三天。那种鞋的价格当年在我们中学生看来是很昂贵的──十二元以上,属于“豪华”档次。
两只鞋烧成灰烬,大家围住那个鞋印儿一圈蹲下去,争论算哪个“笔画”,不算哪个“笔画”,“毛”字才更像些。那是一种奇怪的心理。人人在心中首先已确定了鞋印上无疑是有个毛字。然后再去想像组成一个毛字的那些笔画。想像的天才一旦得以充分发挥,一切有形的都成介物。具体的可疑,抽象的可信。在似与不似之间,是与不是混沌一片,界线朦胧分不清了。
“他妈的,像个屁!”“少根弦”咒骂了一句。
大家的头刹那间全抬起来了。大家的目光从不同的角度全盯在“少根弦”脸上了。大家的神情变化得那般迅速那般冷峻!
毛主席的毛字──他说像个屁!
“少根弦”在我们每个人的头脑中都条件反射地绷紧了一下。
“少根弦”某种情况下到底还是比别人少根弦!他自知失言,惊慌失措,呐呐强辩:“我没说!我没说像个……反正我刚才没说那个字!……”与他在学校里给我和王文琪指出月历牌上的“打”字和“倒”字时的洋洋得意判若两人。
他那样子叫人心疼。
王文琪打圆场道:“谁也没有证明你刚才说了一个什么字呀!但你小子以后说话可得留意点啊,说每句话前先拨一下脑子里那根弦……”
“少根弦”变可怜的样子为一副衔君之恩、誓心以报的样子,诺诺连声……
几天前,为了“兴无灭资”,据说在繁华的街道拦截过穿高跟鞋的女人们。也是当街烧毁。使男人们看到不少女人赤足过往,大饱眼福。同样的报应轮到了男人们身上,一些女人们看到光着脚行走的男人们时的那种目光,是很值得心理学家今天从心理学方面研究研究的。
前面的两条街道上在进行大规模的焚烧。浓烟升过了三四层楼房。难闻的焦臭味儿令我们掩鼻。
问人,说是从一家专卖鞋的商店里,搜出了刚进的尚未拆箱的大批那种鞋底儿上有毛字的“反动”的鞋,几百双,全部浇上汽油烧了。
“那还能不烧?别说才几百双,值多少钱?就是值一亿元钱也要烧!总不能允许千万人每天都将毛主席踩在脚下吧!”
一个匆匆的行人站下,发表了这番言论,匆匆地走了。
那一天我们没到市公安局去……
“少根弦”从此再也没提过从他家月历牌上发现的那条反标的事儿。每天甚至每个小时的新闻层出不穷。他自己不再提,别人也把那事儿忘了。
那一天我回到家里,已下午四点多。母亲刚刚将窝窝头蒸上锅,双手的包谷面还未洗,告诉我,邻居的婶子们,将我和吴叔深夜冒雨保护革命大字报的事迹反映到公社去了。公社汇报到区委。区委已派人专门来了解过。因为我不在家,找吴叔谈了一阵子,还说要汇报到市里,可能会作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新人新事”登报表扬。
母亲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憔悴的脸上洋溢出高兴的笑容。
从昨天晚上王文琪到我家起,我的神经受着许多强烈的刺激和冲击,亢奋到了疲竭的状态。听后一言未发躺到炕上,闭了双眼就想睡过去,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一个通红通红的大日头在我的脑海中升起着,升起着。万道霞光穿透着我的脑壳。恍惚之中,感觉屋子变成了一个大熔炉。一种动荡不宁的情绪,在我心中聚集着,聚集着。如决堤之水,又一下子涌入到我身体的每一根血管,澎湃着,澎湃着。我真想猛地跃起来冲出家门,疾呼些什么,呐喊些什么,砸碎这世界上的一些什么,做出些惊天动地,令鬼哭神泣的事情。好像只有那样痛痛快快地发泄够了,我的头脑才能重归平静……
“二啊,醒醒,你吴叔来了!”
我一动也不愿动。
“听见没有?这孩子!你吴叔有话对你说!”母亲的声音严厉了。我只好爬了起来。
吴叔在炕边儿坐下后,从兜里掏出烟,吸着一支才问我:“你妈告诉你啦?”
我点了一下头。
“我把他们问我的话,和我回答他们的话,原原本本对你重复一遍。”吴叔异常庄重地说。
我说:“别重复了,我妈不是告诉我了吗?”
他说:“你妈告诉不了你那么详细。我还是重复一遍好,免得今后我们之间因为这件事产生什么误会。”
我不明白他的话,便由他说,一言不发地听着。
“来的是个女同志,是区运动领导小组的。”他吸了一口烟,不知为何,手有些发抖,“她问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就是用塑料布遮住大字报那一会儿。我说,这张大字报是我们‘四好’院的光荣,是我们‘四好’院的全体家庭妇女,也包括吴淑珍同志,我老婆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表决心的革命立场。公社书记同志白天刚刚在我们院作过号召家庭妇女们投入到文化大革命中的动员报告,把我们院树为全街道的榜样,我咋能让一场大雨把它淋得一塌糊涂呢?我这么回答还可以吧?”
我说:“可以。回答得很好嘛!”
他看了我一眼,再吸一口烟,接着说:“她又问我:‘为什么对毛主席有这么深的感情?’我说,同志您千万别认为这件事是我一个人做的,是两个人。还有一个人是我们院的中学生。为了保护这张大字报他的手被锤子砸伤了,我们的行动如果应该受到表扬,那也应该同时表扬我们两个。我们两个为什么会对毛主席有这么深的感情呢?因为没有毛主席就没有共产党,没有新中国嘛!我原话就是这么说的,一字不差,信不信由你。当时街道主任在,你不信可以去问问她……”
母亲在厨房切菜,这时探进半截身子,说:“他吴叔,小二哪能不信呢!”
原来如此!吴叔非要亲自对我重复一遍,闹半天是怕这件事果真登了报,只见他的姓名不见我的姓名,或表扬他多表扬我少,我心里会把他看成一个“贪天之功为己有”的小人。
我说。“吴叔,事实上我也是在你的带动下嘛!功劳首先应当归你!”我说的是真话。因吴叔对区委运动领导小组的人特别强调还有我一份功劳,十分感激他。
吴叔谦虚之至地说:“其实呢,最大的功劳,倒是应当归你哥……”
小屋里传出一阵呼噜声,我的哥哥正酣睡,不知母亲给哥哥吃了多少片安眠药?
“我也真是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可能还会登报。我一个被开除过公职,现如今收破烂的人,姓名上了报……嘿嘿,那别人从此再也不敢瞧不起我了,是不是……”吴叔笑呵呵地问我。
我看出他内心很激动,所以夹烟的手才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