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那当然!谁再敢瞧不起你,就是瞧不起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
“梁嫂!梁嫂!”姜婶神色紧张地闯入我家。急急切切地问:“你家那个锅帘子呢?”
母亲问:“要借?”
“哎呀!我不借,来了一伙人,要挨家挨户检查有没有一种锅帘子!已经检查到前院啦!我听我闺女一比划,就是你家有的那一种铁片编的呀!那上边编著个毛字!你可不敢上锅蒸呀!人家来了痛痛快快交给人家……哎呀天,我那锅里还炒着菜!”姜婶话未说完,转身往外便跑。
“这些个反革命可是该死不可啊!变着法儿想谋害毛主席!踩在脚底不解恨!还要上锅蒸……”姜婶跑入自家之前,将这几句话撇在院子里。
母亲乱了方寸,瞅着冒蒸汽的锅发呆。
吴叔说:“快揭锅吧!……”
母亲说:“没熟哪,刚上来一阵气呀!”
吴叔说:“这个节骨眼的时候,你还生啦熟啦的!他们要是来了我先照应几句,快揭锅!”便也急急跨了出去。
“先从这个门儿开始,挨家挨户地查!”
院里一阵骚乱。那伙人来得真快!
“妈,你还不揭锅,别让他们闯进家了,看见……正在锅上蒸着呀!”我急了。
母亲这才揭开锅盖,顾不得团团蒸汽嘘手,双手从锅内拔出帘子,左看右看,一时无处隐藏,情急之下,见水缸敞着缸口,连窝头一块儿将帘子沉入了缸中,盖上水缸盖,又将切好的一菜板小白菜倒入锅内,操起铲子在锅底水里机械地翻着。
蒸汽刚刚散尽,三四个人闯了进来。
“你们家的锅帘子呢?交出来让我们看看!”
“旧的扔了,新的还没买哪!”
母亲连头也不敢抬,不停地用铲子翻锅。
“真的?”
“这还值得撒谎吗?”
三四双眼睛在小厨房内寻视。
“什么出身?”
“我是贫下中农,当家的是工人阶级。”
“打扰了!”口气缓和,先后离去。
“我们这院,‘四好’院!家家户户都属于无产阶级!你们瞧这儿,全居民组的第一张革命大字报!我们怎么能穿有反标的鞋,用有反标的锅帘子哪!”院里,吴叔在向那些人保证。
“向‘四好’院的革命群众学习!向‘四好’院儿的革命群众致敬!”
他们真诚地喊了几句口号,终于走了。
母亲进入里屋,坐在炕边儿,双手按着胸口,脸色灰白。
我不安地问:“妈,你怎么了?”
“我……心跳得慌……这要是让他们从缸里搜出来了,把毛主席又蒸又淹的……这罪名怎么担得起呀!”母亲低声说。
母亲的双手烫起了水泡……
第二天,“打倒牛乃文”的大标语铺天盖地。
牛乃文者──哈尔滨市委宣传部部长。
“哈尔滨”香烟不可思议地脱销了。不吸烟的人也争先恐后抢着买。买到手,便拆开烟盒,将“哈尔滨”三个字倒过来,再翻过来,朝向阳光观看,红太阳的光辉照透烟纸,就可以看出“哈尔滨”三个字的拼音却原来是──“牛乃文主”。
于是自然而然地使人联想到在鱼肚子里塞着写有“陈涉王”的布条作起义暗号的这件历史上的事。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中国历朝历代只能有一个皇帝。中国的老百姓只能将一个皇帝视为“真龙天子”。
新中国当然也只能有一个领袖。牛乃文──什么东西!“牛乃文主”,毛主席往哪儿摆?
大字报揭发,牛乃文还对许多下级说过诸如此类的话──“你们要好好工作。你们所做的工作,我都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任何时候也忘不了你们。”
于是一些“革命”的知识分子又告诉广大的革命群众,陈涉起义前也对其追随者们说过──“苟富贵,毋相忘。”
于是广大革命群众深信,一个“牛乃文反革命武装起义集团”肯定存在!要“顺藤摸瓜”,将他们一个个揪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踏上千万只脚!
文化大革命距今已整整二十年了。其间许多事情,我渐渐明白。中国人当初认识问题分析问题的方式方法和思维逻辑,多么的荒唐可笑自不待言。严肃认真的态度,又使当初那荒唐可笑涂了一层黑色幽默的艺术的绚丽异彩,也给当今的中国文学提供了无比丰富的素材。唯有一点我仍不能明白──中国人比较普遍地发现“问题”的敏锐的目光,究竟应该从生理学方面还是从社会学方面作出解释呢?千思万想总归不明白。故而我怀疑中国人的视网膜的结构,肯定是与全世界各人种不同的。不谈高级海绵底篮球鞋底儿上的那个“毛”字,也不谈铁片儿编的锅帘子上的那个“毛”字,专说“哈尔滨”香烟盒上“哈尔滨”三个字的拼音字母被发现是“牛乃文主”吧!怎么发现的呢?翻面,倒过来,朝向阳光──三次“程序”才能有所发现啊!偶然的?十万百万甚至千万中也未必产生这样一个偶然啊!只翻过来而没有倒过来是发现不了的;只倒过来而没有翻过来也是发现不了的;又翻过来又倒过来了却没有朝向阳光,还是发现不了。唯有在三个偶然同时“结合”的情况下才能发现!这样的情况太少太少了啊!不错,人类中有过这样的例子,苹果掉在科学家头上,科学家发现了地球吸引力。科学家在梦中梦见奇特图像,于是醒来受到启迪,联想到科学上的什么什么,发现了“链式结构原理”。但也都不过是自人类有史以来的一次偶然性啊!倘苹果不但须掉在科学家头上,还须在一个晴朗的日子的几点几分掉在一个秃顶的科学家的头上,如此偶然不成“天方夜谭”了吗?必然的?意识明确的?是什么人头脑中忽然产生主观判断──“哈尔滨”香烟盒上有反标!难道是特异功能?
不知这种特异功能在中国人身上目前还有没有了?是否通过遗传基因也传给了下一代和下下一代?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鲁迅先生的那句话──救救孩子!
……
我在王文琪的鼓动下,和他在市内到处逛了两天,到处看文化大革命的热闹。文化大革命最初几年所以“轰轰烈烈”,除了中国人的政治热情起作用,还有中国人爱看“热闹”的心理也起作用。不,不仅仅是中国人,全人类都有着爱看“热闹”的心理。
雨果曾说过这样的话──“群众有等候观赏公开行刑的习惯。”
当伽西莫多在巴黎格雷沃广场受酷刑时,雨果这样写道:“这些观众看见四名军警从早上九点钟就站在刑台的四角,预料到将要执行什么样的刑罚,即使不是绞刑,也会是笞刑、割耳或别种苦刑。人群很快聚拢来,最后那四个军警被挤得太厉害,便只好不止一次地用马屁股和鞭子把他们‘赶开’……”
“群众爆发出一阵哄笑……”
“小孩们和姑娘们笑得格外厉害……”
从《巴黎圣母院》的第二百五十八页起读一读吧!雨果写道:
人民,尤其是中世纪的人民,在社会上就像孩子们在家庭里一样,他们长久停留在原始的无知状态里,停留在道德与智力的幼稚阶段,可以用形容儿童的话来形容他们──在这种年龄是没有怜悯心的。
书中的某些文字稍加变动就可描写出我所见到的那些热闹场面:
“人群里没有谁有理由或者觉得有理由去怜悯圣母院的可恶的驼子”──人群里没有谁有理由或者觉得有理由去怜悯一个“走资派”、“右派”、“反动学术权威”、“阶级异己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