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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才所受的酷刑的悲惨景象,不但没有使他们心肠变软,反倒给他们提供了一桩乐趣,使他们的厌恶情绪表现得更为恶毒。”

只改“酷刑”二字为“批斗”足矣!

“当‘公诉’执行完毕,就轮到千万种私人的报复了”──当批斗执行完毕,就轮到千万种私人的报复了。

在文化大革命的种种批斗场面中,我没有看到也没有听说出现过一个“艾丝美拉达”。

不知道法国的群众是否至今仍有等候观赏公开行刑的习惯?

中国人的这种习惯却是保持到今天的。前不久还从报上看到:北方某大城市的一条街上,一个少女被剥得赤身裸体,围观者数百人,围观时间长达两小时。

中国人不欣赏的是“脱衣舞”,但对女人的裸体是很爱“观看”的。

某些习惯使“群众”和“人民”有时比豺与鬣狗还可怕。

看了两天“热闹”,觉得“公开批斗”对人似乎不那么可怕。更加可怕的倒是“闪电式批斗”。

你正在摩肩接踵的马路上走着,或者你正在许多人中间看大字报,猛然听到有人高喝你的名字,随后是一句极其威严的话──“你这个资产阶级的狗崽子!”或者诸如此类的话,于是仿佛你身带十二万伏的高压电,你周围的一切人,刷地一齐四散开去,先是对你避之惟恐不及,将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继而渐渐形成一个包围圈,一束束目光投射在你身上。视你为披着人皮混迹人群的妖魔鬼怪。

也许你确系一个“资产阶级的狗崽子”。也许你根本不是,而是一个响当当的“红五类”。但你那时那刻,竟不敢相信自己出身的良好了。你会不由自主地对自己产生这样的怀疑:我是红五类吗?我真是万无一失的红五类吗?说不定我的出身并不像我自己所认为的那么红吧?否则何以被叫作“资产阶级的狗崽子”呢?

而那个这样猛然怒喝你的人,可能是你的仇人,可能虽谈不上是你的仇人,但平日与你有什么积怨,不过想要出其不意、猝不及防地报复你一下,使你在广众之中狼狈狼狈,出你的丑。

甚至也完全可能是你的朋友,恶作剧,刺激刺激你的神经和心理,寻开心。

他可能猛然怒喝一句后就溜了,你用目光四面八方寻找,寻找不到你所认识的人。你以为被叫作“资产阶级狗崽子”的,不是你,是一个和你同名同姓的人。你不过替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广众之中“亮相”,一场虚惊。你想毫不在乎大大方方从容不迫地一走了之。但你被群众包围着,没有第二个人也在那儿“亮相”。你敢毫不在乎大大方方从容不迫地走掉吗?万一真是你呢?万一你刚要走,又听一句怒喝:“你想往哪里走?!”你不是还得站在包围圈里吗?走,岂不是证明你“不老实”吗?

你可能觉得荒唐──老子是红五类,谁他妈的跟老子开这种玩笑?你想笑,想用笑表明对自己是一个红五类的自信,但在包围圈中,在众目睽睽之下,你敢笑吗?你周围的每一张脸都是严峻的,起码也是严肃的。最温和的脸恐怕也只能说是没有表情的脸。连惊愕的表情也没有。他们打量你,研究你,审视你,盯着你。看他们那样子,都是暗暗希望紧接着就开你的批斗会,给你剃鬼头,戴高帽,挂牌子,抹黑脸,逼你弯腰、下跪、请罪……也许他们和你一样,也正是想看到什么“热闹”的!那样一种氛围压迫着你,使你对自己是一个“红五类”根本自信不起来,你还敢笑吗?

你想怒。但你不敢怒。你不敢走,不敢笑,你只能呆呆地站立在包围圈之中,心虚地、惶惑地、惴惴不安地期待下文。如果你还能够努力稳住自己,不乱方寸,证明你是个很有意志的人。你若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呢?你若不是“红五类”,确是个“黑五类”呢?在遭到如此这般的突然袭击之后,在身陷重重包围的情况之下,你还能稳住自己吗?你还能不乱方寸吗?如果你不能,你则必定不由自主地显出一个“狗崽子”的本来面目了。你不由自主地脸色变得灰白,不由自主地垂下双臂,低了头,弯了腰,预备“老老实实”地被摆布,于是包围住你的人们,便看出你就是一个“狗崽子”了。他们会很高兴开始批斗一个“狗崽子”的。他们会很高兴在没有什么“热闹”的情况下发起一场“热闹”的。对一个“狗崽子”,随时随地都可以批斗一番。反正也没什么更高级的“热闹”,就先拿你来“热闹热闹”吧!他们的行为和行动是受保护的──因为你是一个“狗崽子”。他们是在“革命”。就是打你,也是在“革命”。

“好人打坏人活该!”──敬爱的林副统帅说的。

你的模样那么可怜,你当他们会可怜你吗?你痴心妄想!他们根本不会可怜你的。他们刚才没有什么明确含义的目光这会儿有了明确的含义。他们刚才没有什么真实表情的脸这会儿有了真实的表情。你从他们的脸上和他们的眼里得出了结论──你不是一个人。你别想企图维护住你的尊严。他们向你投射出摧毁你尊严的目光。他们向你作出不承认你有尊严的表情。于是你的双腿开始发抖,支撑不住自己了。

可能并没有下文──这对你还算是幸运的。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甚至二十分钟内,没有谁再对你严厉喝喊什么,周围鸦雀无声。渐渐地,包围住你的人们散去了,不过就是一个“狗崽子”,小角色,他们没多大兴趣摆布你。人们散去了,你还不知道。因为你弯着腰,低着头。你暗自奇怪周围为什么毫无动静?为什么没人呼口号,为什么没人从背后扭你的胳膊按你的头!你怯怯地抬起脑袋,这才发现人们已经散去,于是你仓皇逃窜掉。你逃回家中,仍惊魂未定。你明白了,像你这样的“狗崽子”还是躲在家里足不出户较安全些。

你明明是一个万无一失的“红五类”,你对自己出身的怀疑却从此产生了。你心里从此有了一个“鬼”。你反覆盘问你的父母是否历史清白无瑕。并由你的父母盘问及你的祖父母外祖父母。他们诅天咒地向你发誓,你的血管里流的是地道无产阶级的血液,绝不会有一滴非无产阶级的血液掺杂其中。你也不会轻易相信。你的怀疑必定大大影响了他们,大大动摇了他们一贯对自己历史和出身的良好性的自信。使他们也像你一样,对他们自己产生了怀疑。即便他们不怀疑他们自己,也会像你怀疑他们一样,怀疑起他们的父亲母亲来。于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怀疑,从此弥漫在你们家的成员之间,扩展至一切亲朋好友。于是你再也不敢出门,生怕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重演前一天的遭遇。躲在家里足不出户你也惶惶不可终日。你害怕你听到过的那声音,某一天某一时某一刻,猝不及防地又震动了你的耳膜。几次目睹这类由一个人突然发起的,由无数“革命群众”即兴参加,推波助澜的“闪电式批斗”,我也不免怀疑起我自己的出身来了。

我是万无一失的“红五类”吗?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我的曾祖父,乃至曾祖父的父亲祖父,肯定都是劳动人民吗?

我的一个姓孔的同班女同学,全班最老实的女同学,也是一个“红五类”,父亲是工人,母亲也是工人。忽而有一天被揭发,原来其外祖父属于“孔家店”的第多少多少代旁系子孙。还在“满洲国”时期发表过不少尊孔赞孔信奉孔子的文章。解放后一直是历届市政协委员。人虽然早已死了,但写的那些文章还在。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于是这个女同学成了不少女同学的“活靶子”。女同学批判女同学是比男同学批判女同学男同学批判男同学更铁面无私的。女性一旦非常“革命”起来就有些可怕。女性一旦也有爱看“热闹”爱造成“热闹”的心态,则比男性要危险几倍。何况“最高指示”鼓动着她们──革命“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何况她们大抵都是学校中历次“政治活动”的踊跃者,都很能够“叱吒风云”,根本就不屑于“绘画绣花”的。也从来不“雅致”、“文质彬彬”、不“温良恭俭让”。更何况文化大革命不是一次“活动”,是关系到“人变不变修,党变不变色,社会主义江山能否万代永红”的“运动”!那个姓孔的女同学不敢到校了。她们不肯轻易放过她。组织起来,到她家里去,给她剃了个光头。还为她特做了一个小白牌,上写“孔丘后裔”四字,勒令她必须佩戴。直把她搞到精神失常,她们的“革命”目标才转移到别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