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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傍晚,弟弟妹妹不在家,我和母亲单独进行了一场严肃的对话:

“妈,我爸的成分一点没有问题吗?”

“没有。当然是没有的。”

“那么我爷爷呢?”

“更没有。雇农。比贫农还低一档。”

“那么你呢?”

“我?……”

“对,我姥爷那……边儿……”

“我……算是中农出身吧!”

“算是?往贫农这边儿算,还是往富农那边儿算?”

“这我也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我的心里便灰暗起来。

又问,“我们家,跟梁启超……没什么瓜葛吧?”

“梁启超?……干什么的?……”

“改良派。妥协分子。”

“没听你父亲提起过有这么个亲戚呀!是亲戚,也肯定五服之外!”

“那么……跟梁中书呢?”

“这个人又是干什么的?”

“《水浒》里边那个梁中书!杨志不是因为给他押送的花石纲被劫了,才逼上梁山的吗?”

“那我怎么知道呀?那得扯到几辈子以上去呀!”

我想了一会儿,想不到再有什么当代的或历史上的姓梁的是当代或历史上的反动派一边的,可能会跟我家有点什么氏族渊源,心情安定了些。

不料母亲一句话又如当头一盆冰冷的水!

母亲吞吞吐吐地说:“你父亲……也不是一丁点历史问题都没有。他……信过‘一贯道’,就参加了两次布道场……‘一贯道’没定为反动会道门之前……他就不信了!”

一贯道!天啊天!反动透顶的会道门!

我的头脑一下子晕了!

“梁晓声!你这反动会道门信徒的狗崽子!混入‘红五类’的坏种!低下你的狗头来!”

这声音一句接一句,一声比一声高,震得我两耳嗡嗡响。我两眼发直地瞅着母亲,半晌说不出话!

从那一天起,不,从那一刻起,我心中隐藏了一个鬼!

我不敢再到学校里去了。我怕被那些绝对万无一失的“红五类”们揪出来,揭穿我假“红五类”的真相。我怕“闪电式批斗”。怕极了怕极了。那是别人对你的灵魂突然发起的袭击!

可是我又没理由总不到学校去。停课是为了“闹革命”。我得“闹革命”。不“闹革命”不行。不“闹革命”将来“革命”成功我不会有好鉴定。好鉴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无论升学还是找工作,它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个人是否积极参加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衡量一个人真革命还是假革命的分水岭。毛主席的红色司令部是这么发出号召的。

分水岭啊!

我不敢再到学校去,但还是天天都到学校去。参加各种各样的批斗会。振臂高呼“打倒”这个,“揪出”那个,“火烧”某某,“油炸”谁谁。一边振臂高呼,一边提心吊胆。

“梁晓声,你这个反动会道门信徒的狗崽子!你……”

多少次我似乎真的听到这么一句喝叫!

我的两耳开始产生幻觉了。

只有在与别人一齐振臂高呼“打倒”、“揪出”、“火烧”、“油炸”之类口号时,才仿佛能够将隐藏在我心中的那个鬼制服。

但它是那么难以制服。你按倒它一次,它爬起来一次,你又按倒它一次,它又爬起来一次。它每爬起来一次,都使你更加感到要战胜它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便喊得比别人更响亮,更愤怒,以向别人证明我是心中没鬼的。

几天后收到了父亲从四川寄来的信。信很短,歪歪扭扭的半页纸写的是:

今去信不为别的是(事),只为告书(诉)你们,我被九(揪)出来了。因我入过一官(贯)道。我要老是(实)认罪,你们也要替我老是(实)认罪。决(绝)对不许你们对扛(抗)运动。最后让我们高乎(呼)敬住(祝)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受(寿)无江(疆)!

我将信念给母亲听后,母亲仿佛一下子被零下二百七十度的极限冷度冻僵了。

母亲虽不认字,却夺过那封信瞪大双眼看,刷白了憔悴的脸,反覆说:“不对抗,不对抗,不对抗,妈不对抗,你也别对抗,咱家要是有一个人对抗,你父亲的罪就更大了!”

无需母亲说,我也是万万不敢对抗的。

我心中隐藏的那个鬼,我再也按不倒它一次了。它在我心中顶天立地!无时无刻不张牙舞爪地扒我胸膛!

我每天还得壮着胆子,硬着头皮,伪装出响当当的“红五类”的“革命豪情”,继续“闹革命”。一切文化大革命的“热闹”,对我来说,不再是“热闹”了。

幸亏父亲远在四川,有关他被“揪出来了”的消息,传不到学校。

我便仍卑鄙地混迹在“红五类”的队伍中,倒也没谁怀疑过我。

在工作组的主持下,我的语文老师已被批斗过了几次。

学校揪出来的老师不算多,每次开全校批斗会,一一押上台,不过才站两排,三十几个人而已。虽然占我们全校教师的一半,但据说如果放在全国看,仍是百分之五。有的学校揪出了三分之二,也是百分之五。那百分之九十五在哪儿呢?似乎不存在。似乎又确实存在。再者说啦,谁被揪错,谁就当成是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经受一次考验呗!无数革命先烈为了革命抛头颅,洒热血,坐老虎凳,被往手里钉竹签子,都表现得忠贞不屈。一个人要是真革命,今天被揪错了,被批斗几番,又算什么呢?

本着这样的一个原则和这种彻底“革命”的认识,同学们希望能在没被揪出的老师中以什么罪名再揪出几个。尚未被揪出的老师之间也相互心照不宣,相互琢磨。也希望再揪出几个,当然是别人,不包括自己。早早地宣布剩下了一支纯而又纯的革命教师队伍,自己在其中,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心安理得,免除后患,满怀激情地只革他人的命。那样的革命才来劲儿啊!

一番番批斗被揪出来的三十几位老师,从他们身上没有新的罪状发现,他们一个个的罪名就使我们革命学生感到有些陈旧起来,革他们命的热情渐渐低落。许多同学都希望有一天可以将校长也拎上台去戴高帽,挂牌子,剃鬼头,抹黑脸,无所顾忌,痛痛快快地批斗。轰轰烈烈地参加了一次文化大革命,居然连区区一位中学校长也没揪出来批斗批斗,未免太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交代不过去!我们自己也太缺少骄傲的资本了!可是工作组信任着校长。不但信任着他,而且还依靠着他。每次开全校批斗会,他总是坐在台上。左边坐的是工作组正组长,右边坐的是工作组副组长。工作组是代表党中央的,他仿佛被两位护法金刚庇护着,我们想奈何也奈何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