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保持革命的热情不至一日比一日低,便只好将革命的热情转移向社会,希望这种转移,能够在自己旧的热情之上燃起新的热情。
革命的热情非常之需要崭新的革命之目标的刺激,不断地有着这种刺激,革命的热情才会不断地高涨。丧失了这种刺激,就影响了革命的热情。彻底丧失,彻底影响。要不我们的国家会搞了一次政治运动,又搞一次政治运动吗?要不我们的党内会进行了一次路线斗争,又进行一次路线斗争吗?我们的人民之所以永远有着不衰退的革命豪情,正是因为永远有着崭新的革命目标!后来文化大革命革到实在没有什么目标可以继续革的地步,就号召革命的人民群众都革自己的命了。曰:“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每一个人民群众都必须狠斗自己心中的私字“一闪念”,狠挖自己心中私字的丑恶根源,并且由人民群众自己总结出许多革人民群众自己的命的理论。诸如:“私字像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首先要看敢不敢革自己的命”、“革自己的命要有股子刺刀见红的精神,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类话后来在各种斗私会上精练为:“敢于和自己动真格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于是就涌现出许许多多很敢于跟自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真猛士。因为自己用公家的信纸写私人信件这样的事情,将自己说成是大贪污犯大盗窃犯的一丘之貉,痛哭流涕,悔不欲生,恨不得当众扇自己的耳光子。只痛哭流涕不行,只悔不欲生不行,只当众扇自己的耳光子骂自己个儿狗血喷头也不行。要不但自己对自己敢于上纲,还要善于上纲,说出令人信服的道理来。比如:我一个人一个月内如果平均用公家的信纸写五封信,每封信平均两页,那么一个月就用了十页公家的信纸。一年呢?一百二十页。十年呢?一千二百页。全单位的人都像我这样呢?全国七亿之众都像我这样呢?十年内又该用掉公家多少信纸?折合人民币多少?如果买机器能买多少台?这一台机器十年内又该生产多少产品?如果买的不是一般的机器,是医疗器械呢?将用来给多少人治病?起到多大的救死扶伤的作用……
谁这么对自己分析起来,都会感到自己简直罪该万死,十恶不赦!也只有善于对自己进行如此这般的分析,或曰“解剖”,才会令别人感动,承认你自己对自己“动真格的”了!
于是斗私的理论从群众中来,再到群众之中去,理所当然地是号召人民群众“宁为公字前进半步死,不为私字后退半步生”。
于是才有金训华,用私人的生命保住了公家的一根木材。
总之是要不断地,有革命的目标刺激着革命的激情。我们的广大人民群众,用什么样的革命内容都是可以调动起充沛的革命激情的。因而毛主席才教导我们:“要相信群众,信任群众,依靠群众,放手发动群众。”因而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百万“文革”大军时,从这一端走到那一端,从那一端走到这一端,频频向百万“文革”大军挥手不止,三次高呼──“人民万岁!”
社会上也没有新的目标预备着专等我们去革命。一些我们极有兴趣批斗批斗的人物,要么正受着工作组的庇护,要么是批斗得“体无完肤”了,已被别的革命群众打翻在地,踏上过千万只脚了的革命对象,我们颇不屑于再踏上一只脚。跟在别人后面的革命行动有损于我们的自尊心,也没多大意思。革在一切人前才来情绪啊!
破四旧吧,该破的,别的革命群众已先于我们很彻底地破了。
一些外国风格的建筑物上的雕饰全凿掉了。
几座“喇嘛台”里的神父修女们全被批斗过了。
新华书店、图书馆、阅览室被查抄过了,凡属封资修的书统统被烧了。
秋林公司已改名为红卫商店。
亚细亚电影院己改名为护东电影院。
“八杂市”已改名为人民商场。
桃花巷──道外区一条解放前妓院集中的巷子,已改名为“欢乐巷”──仍使人联想到嫖客妓女寻欢作乐方面,于是第二伙革命群众二次革命,再改为“风雷巷”──带有警告的意味。
外国一道街至十二道街,已改为革命一道街至十二道街。体现着毛主席“不要以为进行了一次或两三次革命,革命就基本上成功了”的伟大思想。
连社会上也没剩什么“四旧”可破了,大家就很扫兴。
我忽然想到我们家住的前后几条小街,分别叫“光仁街“、“光义街”、“光理街”、“光智街”、“光信街”──仁、义、礼,智、信,孔子所宣扬的封建士大夫的“五大法宝”,前边都加一“光”字,分明有发扬光大的意思,难道不该破一破吗?
都说太应该了!
于是大家又冲动起来,带了笔、纸、墨、糨糊桶,随我动身前往。
不料革命又迟一步。早晨我经过那几条小街时,它们还没被“破”过,才近中午,却被人先于我们“破”过了。红纸黑字贴住了街牌儿。──写的是:光明街、光辉街、光芒街、光趣街、光华街。
人人沮丧,无精打彩,又回学校。
有一同学头脑格外机智,不知他哪根思维神经受到什么启发,竟想到了红绿灯方面。
他说:“红色象征革命,那么绿色呢?当然是象征反革命了!一切车辆见了红灯必停,岂不意味着停止革命,不再前进吗?绿灯亮了反倒通行,岂不意味着听反革命的指挥吗?应该纠正过来,绿灯停止,红灯通行,对不对?”
面面相觑了一阵,想,有道理啊!
于是再次冲动起来,带了纸、笔、墨、糨糊桶,就去革红绿灯的命。
可是在第一个红绿灯下,便受到交通警察的无理阻拦,诬蔑我们蓄意制造交通事故。不许我们革命?!要跟他展开革命的大辩论的!于是吸引了许多革命群众,有支持我们的,也有支持那交通警察的。交通警察被我们包围住,无法继续指挥过往车辆,一辆大客车和一辆大卡车迎头撞上。幸亏两位司机都反应敏捷,两辆车只不过受了点轻伤。无非乘客们惊慌了一阵,他们在旧的轨道上生活惯了。一旦革命到来,必然惊慌。
从交通大队开来了一辆小汽车。车上下来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和和气气地向我们传达周总理的指示,大意是:红绿灯要不要破?我看不能破。这是有科学根据的。在夜间,红灯更容易发现。小将们的思想是革命的,但要尊重科学。公路交通的红绿灯不能破,铁路交通的红绿灯更不能破……
连红绿灯,其他人也先于我们想到了!
既然是敬爱的周总理的话,我们听。
于是我们只好向后转,一个个怏怏然而又悻悻然。本是要革命的,却落得一些人的讥笑,自觉有些没趣。还好,总理的话很给我们革命小将留面子。
大家一路走,一路说。都认为没什么对象可去革命,没什么“四旧”可去破除了,文化大革命可能也就该结束了吧?于是纷纷谈起毕业、升学、找工作、鉴定方面的话题。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鉴定中理所当然地应有这么一条──积极投身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坚定地站在党中央毛主席一边,同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和旧思想旧势力进行过无情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