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母亲神色惊慌地告诉我,哥哥趁她不注意,离家而去,三个多小时了还没回来。
我二话不说,反身便去找。偌大个城市,哪里去找?到处盲目地找了很久,未找到。再回家时,哥哥已在家中,我问他哪去了,他古怪地对我一笑。母亲朝我直丢眼色,我便不再问。
十点钟,全家熄了灯,正都要入睡。外面一道强烈的光柱射到窗子上,院里响起了喇叭声,原来一辆小汽车开到了院里。接着听到吴叔轻轻的敲窗声,在外面问:“梁嫂,梁嫂,睡了吗?快出来一下……”
母亲惶惑地在黑暗之中坐起,匆匆穿了衣服走出去。我也穿了衣服跟出去。
院里站着三个陌生人,其中之一是位白发老者。
吴叔向母亲介绍道:“他们都是市公安局的,这位老同志是市公安局局长……”
一听说是市公安局的人,连局长也来了,母亲紧张得发抖。
公安局长开口说:“真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的儿子在我们公安局门口贴了一张大字报,说我们公安局内部有一个蒋帮特务组织,起初要收买他。收买不成,又对他动用了美国的先进间谍机器进行迫害,吸引了几百人现在仍在看他那张大字报啊!还扬言要砸烂公安局……我敢保证,我们市公安局内绝对没有蒋帮特务组织,也绝对没有对他进行过任何迫害……”语气相当和缓,流露着因打扰了别人而感到的歉意。
母亲说:“都怪我,都怪我,怪我没看住他。我儿子他是个精神病啊!”
老公安局长说:“那么请您到公安局去一趟吧,坐我们的车去,立刻就去,对那些不明真相的……革命群众解释清楚,他们就会散了……”
“这……这……”母亲怯怯后退。
母亲是个胆小的女人。我知道,母亲害怕革命群众。害怕许多革命群众聚集在一起的场面。如果那些革命群众全都是陌生的,激动的,想要采取什么行动的,非常之革命的,她就更害怕了。父亲来了那封信之后,她分明暗自认为她已不再属于革命的家庭妇女之列了,随时作着精神准备,从某一天某一时刻起,被真正的革命群众们划入“另册”。
我勇敢地说:“我去!”
“你?”老公安局长看了我一眼,沉吟着。那意思是,你一个小孩子去解释,能解释清楚吗?革命群众会相信你吗?
吴叔从旁支持我:“他行!他比他妈行!要是他妈去,面对那么一种场面,只怕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呢!”
“那……好吧……”老公安局长点了一下头。
院里的邻居们也都被惊动出来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互相悄悄询问着。一个个欲走近母亲,有三个陌生人的存在,不敢。
老公安局长让我坐前座,他们三个挤在车后座。小汽车在我们的大院里掉转头,呼地驶出去了。
我心里因为哥哥而无比内疚和羞惭,同时感到我此去的责任无比重大,过分紧张地端坐着,一言不发。我有什么可说的呢?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坐小汽车。
老公安局长可能猜透了我的心理。也许是为了消除我的紧张,主动找话跟我说,问我哥哥为什么得的精神病。当我告诉他哥哥是唐山铁道学院的学生,因为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里生活太困难,负担不起一个大学生,整整一学年没给他汇过一分钱,他每月只靠十四元助学金生活时,老公安局长同情而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仅仅因为他叹这一口气,就使我对他产生了好感。
他又问,哥哥为什么不住院?
我回答说交不起住院费。
他对他身旁的一个人说:“你们明天跟民政局和精神病院研究研究,负责将他哥哥尽快送去住院,要认真办这件事!”
我内心里对他充满了感激。
不久以后他还是劫数难逃,被打倒了。看到那些将他的名字倒写着,划了x的大字报,大标语,我也还是不相信他是人民的敌人,当然从来也没敢跟任何人争论过。
小汽车开到了市公安局门口停住。革命群众的人数比老公安局长说的有增无减。哥哥的大字报贴得很长,七八张大白纸上写满了字。字字潇洒,行行整齐。有的革命群众挤左挤右在看,有的革命群众专心致志在抄。
潜伏特务跟踪,测谎仪器折磨
我朝大字报瞥了一眼,只见如此一行标题。
我僵坐在车内,心里顿时又是一阵紧张。
老公安局长已下了车,他替我打开前车门,我才不得不钻出车。
一些人发现我们,将我们团团围住。
有人高叫:“王化成来啦!公安局长王化成来啦!叫他老实交代呀!”
更多的人围住了我们。
“闪开!闪开……”那两位公安局的同志使劲推开人们,替我和他们的局长开路。
我和他费力地走上了公安局的台阶。
“别怕。”他低声对我说,又面向革命群众大声说:“我是公安局长王化成。关于这张大字报,这个孩……这……位革命小将,会向你们讲清真相的……”
抄大字报的不抄了,看大字报的不看了,所有的人都仰起脸望着我,黑鸦鸦的一大片人!这么多人啊!
我鼓足勇气,慑嘴地对人群说:“这张大字报是我哥哥写的,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我的声音太微弱。只有最前边的几个人才听到了。可是看他们一个个那种并不想离去的样子,似乎不相信我的话。
“大声说!我们听不见!”人群中发出了一声喊叫。
“这张大字报是我哥哥写的!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我大声又说了一遍,几乎是在嚷。
革命群众骚乱起来。
“难怪我越看越觉得简直像小说……”一个人嘟哝着转身往外挤。
另一个人揣起了小本本,也转身往外挤。
更多的人却仿佛没听明白我的话,或者说希望我再多讲点什么。骚乱了片刻,安静下来,期待地继续仰起脸望着我。
不知为什么后面的人忽然无缘无故地往前拥,前面的几个人差点栽倒。
我被人群逼得倒退着又上了一级台阶。
“胡说!这张大字报怎么可能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写的?”
“问得对!这是不可能的!革命的同志们,这张大字报哪一句写得词不达意,颠三倒四?!”
“喂!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写大字报的人的弟弟?”
“拿出证据来!”
革命群众中,几条嗓子对我吼。
证据……
我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我是我哥哥的弟弟,我哥哥是我哥哥。
“大家静一静!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孩……位革命小将!”老公安局长企图维持住局面。但刚才那片刻的安静,一过去就再难维持。
“住口!没有你对我们发号施令的权力!”
“革命群众们,大家不要散,这可能是一个大骗局!”
“阴谋!”
“从哪儿弄来这么个孩子骗我们!”
“想要把水搅浑,达到蒙混过关的目的吗?办不到!”
“革命群众们,千万不要上当呀!”
“要警惕阶级敌人的缓兵之计得逞呀!”
革命群众中,几条嗓子喊叫不止。
我呆了。我望着那些革命群众,忽然悟到一点,在这个闷热的夏夜,他们中一定有些人,回到家里也睡不着,是想要看到什么“热闹”的。正如我和我的同学们,前几天在整个城市到处转悠,为的也是要看到文化大革命的什么“热闹”一样。他们未必是不相信我的话。他们是不愿相信我的话,也不愿别人相信我的话。因为如果所有人相信了我的话,他们就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他们就会感到扫兴。他们就会觉得白白在公安局门口泡了几个小时,白白装出愤怒的样子,白白用自己的情绪去影响着和煽动着别人的情绪了!太不上算了!所以他们岂能容我一个孩子几句话就轻易地将人群打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