Выбрать главу

大字报写完,哥哥署上姓名,对我说:“二弟,你替我贴到市里去吧!”

我说:“不去!”

哥哥问道:“你为什么不去?你对我参加文化大革命究竟抱什么态度?!”

母亲慌了,将我推出屋去。

我在外屋听见她与哥哥商量:“儿呀,妈看还是贴在家里吧!贴在家里好,别人来了,就知道咱们全家是站在毛主席一边的了!”

又听见哥哥说了一个字:“行!”

母亲也走到外屋,打开粮食箱子,从面口袋里抓了一把面放在一只小铝盆里,烧起糨糊来。

母亲烧好了糨糊,将那张大字报贴在了墙上。

刚贴好,街道主任来了,说:“老梁家,下午在你们院开全居民组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表忠心的会,你老头子是正牌工人阶级,你是几代贫下中农出身,你必须得带头发言呢!”

母亲急急地说:“不成,不成,我一个家庭妇女,又是个文盲,活这么大岁数也没在什么会上发过言,岂不是作践我吗?”

“家庭妇女就不批判资产阶级啦?文盲就不批判资产阶级啦?……”街道主任严肃着一张脑门上拔出三个火印子的脸质问,发现我的哥哥正虎视耽耽地瞪着她,不禁吃一惊,往后退了一步。

“打倒黑帮!”哥哥猛地大声说了一句。

“对,对!黑帮嘛……当然是要打倒的……一个也不留!”街道主任一边谨慎地往母亲身后躲,一边讨好地讪笑着。

“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哥哥又来一句。

“是的,是的……”街道主任一迭声地附和。

母亲却说:“主任您听,我大儿子的病好了,我大儿子说的不是句句明白吗?”

“明白着呢,明白着呢!”街道主任这才胆壮了些,一眼见到那张大字报,问我:“你写的?”

不待我回答,母亲抢着说:“是我大儿子写的,他也要参加文化大革命呢!”

街道主任看了一会儿,双手就啪地拍了一下,对母亲表示祝贺:“这可真是大喜呀!写的好着呢!干吗不贴到院子里呀?贴到院子里嘛!让你们全院人家都署上名,开会的时候也算有阶级斗争的气氛!我正犯愁哪儿去找这么一张大字报呢!字写得多秀溜哇!”

“革命无罪!批判资产阶级有功!”哥哥两眼又闪耀出特异的光芒。

“有功,有功!有大功呢!”街道主任居然斗胆走近哥哥,想拍哥哥的肩,她身材矮,够不着哥哥的肩,只好在哥哥胸口拍了几下:“真是工人阶级家庭的大学生,今后就在咱们居民委员会参加文化大革命吧,还正缺你这么个能写的人哪!”转而对母亲又说了一句:“这可真是大喜呀!”不知她是因物色到了一个能写大字报的人而喜,还是因哥哥的病“好了”替母亲而喜。

母亲完完全全从后一种可能理解她的话,说:“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呗!”有外人支持母亲认为哥哥的病“好了”的判断,母亲感到那么欣慰。

我暗想:哥哥的病果真好了,毛主席我给您老人家磕三万个响头!一辈子感激您老人家发动的这场文化大革命!

街道主任离开我家时,叮咛母亲:“千万别忘了把大字报贴到院里去呀!全院人家都得署上名,就告诉他们是我亲自部署的!”

小小一个街道主任也竟敢妄用“部署”二字!我认为她简直冒天下之大不韪,亵渎了毛主席他老人家!

我无心对她的亵渎行为问罪,放她去了。

街道主任“亲自部署”的事,母亲只有“坚决照办”的份儿。

我极其违心地帮母亲将大字报贴到了马家煤棚的门上,母亲就挨家挨户叫邻居女人们出来署名。

女人们非常乐意地也“照办”了。署的却不是她们自己的名,而是遵循习惯署户主──她们的丈夫的名。

哥哥从家里出来了,眈眈地注视着她们的“革命”行动。

男人们中只有吴叔这个“流氓无产阶级”在家,他赞扬地对母亲说:“我大侄子回来得真赶趟,回来就给咱们‘四好’院争了一大光!”

哥哥猛地又是一句严峻得令人惊慌万状的话:“你站在哪一边儿?!”

吴叔顿时一怔,半晌才呐呐地说:“我……我站在毛主席他老人家一边啊!”瞧瞧这个女人,瞧瞧那个女人,又补充了一句。“难道我还能站在黑帮一边吗?”抬手一指他那收破烂的手推车:“大家看嘛!”

装满破烂还末及卸下的手推车上,右边写着:誓与黑帮不两立!左边写着:誓与毛主席不二心!

“两个口号,哪个写右边,哪个写左边,我都是经过一番思考的,不是随随便便写的!”吴叔他感到受了极大的诬蔑。

“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哥哥冷冷地又向他“进攻”。

“这……这……大侄子,这话是从何说起呀!……”吴叔异常狼狈。

“哥,你回家去!”我往家里推哥哥。

卢婶往家里拽吴叔:“你认哪份真啊!他的一句话就能把你打成黑帮呀!”

吴叔挣着胳膊嚷嚷:“我是不是站在毛主席一边的,全院人得给我做主!”

女人们齐声说:“是,是,我们心里有数!”

母亲也赔着笑脸对他说:“你是的,你是的,要是谁来调查,咱们全院的人都给你打证言!”

我将哥哥锁在家里后,走到吴叔家去替哥哥道歉。

吴叔冤枉地嘟哝:“也怪了,他怎么单瞅着我眼眶子发青啊!”

我说:“兴许因为上次送他住院时,是吴叔你帮忙捆他的吧?”

吴叔说:“下次再送他住院,我可不帮忙啦!他要是久记着我的仇,我在他眼里不成了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了哇!”

母亲说:“他吴叔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他那都是些一半明白一半糊涂的话……”母亲对哥哥的病情所抱的盲目乐观,受到了挫折,神色不免忧郁起来。

“老梁家的,老梁家的你出来!……”院里忽然又传来了街道主任风风火火的叫声。

“来啦,来啦……”母亲慌慌张张地抽身离开了卢家,我不晓得街道主任的叫声为何哪般带着股怒气,赶紧跟随出去。

街道主任一见母亲,跺了下脚吵吵嚷嚷地说:“你呀,你呀,你是咋着落实我的指示的呀?”

母亲一片糊涂,赔着小心问:“主任我做错啥事啦?”

“你还问我呢!”街道主任指着大字报说:“怎么都是男人们的名啊?我一个部署不周到,你们就行动上有差错!领导你们这些女人参加文化大革命,我可真是操不完的心啊!”

院里的女人们也都闻声从各家走了出来,一个个神色不安地或瞅着街道主任,或瞅着我的母亲。

姜婶上前替我的母亲向街道主任解释:“以前这事儿那事儿不都是户主的名字才有效吗?我们是按照以前的惯例做的呀!”

“以前?以前都是些什么事儿?统计人口,发购买票儿,能和参加政治运动一样?你们的丈夫能代替得了你们自己向毛主席表忠心吗?一个户主能代替得了一家子的政治立场吗?丈夫代替不了老婆,父亲代替不了孩子,谁也代替不了谁。咱们要召开的是家庭妇女们专门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表忠心的会,公社书记还要来讲话,快找半张纸把那些个男人的名字都盖了,重写上你们自己的名字!”街道主任侃侃地说了一大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