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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说欢喜。佛说欢喜是最先替代那南无阿弥陀佛的字句的,然后便成为皆大欢喜这更为普遍的表达。这是我摆脱绝境后最初的心态,也是最实在的幸福。我受到了佛的关照,奇迹就这样出现了。但我还只是窃喜,不敢贸然袒露。

我还不放心,捏着湿的片子又去戴眼镜的主任那里验证。

他看了片子,做了个非常戏剧化的动作,双臂扬起,说:

“这不很好吗?”

“还需不需要做?”我问的是那断层照相。

“还需要做什么?”他呵斥我,他是救人性命的,他有这样的权利。

他又叫我站到一架有投影屏的爱克司光透视机前,叫我深呼吸,叫我吐气,叫我转身,左转,右转。

“你自己都可以看见。”他指着影屏说,“你看,你看。”

事实上我什么都没看清,我头脑里一团浆糊,只看见明明暗暗的影屏上一副胸骨架子。

“这不什么都没有?”他大声呵斥,仿佛我故意同他捣蛋。

“可那些胸片上又怎么解释?”我止不住还问。

“没有就是没有了,消失了。还怎么解释?感冒、肺炎,都可能引起阴影,好了,就消失了。”

我只是没有问心境,心境会不会引起阴影?

“好好活着吧,年轻人。”他扭转靠椅,对我不再理会。

可不是,我好比检了一条新的生命,比新生的婴儿还年轻。

我弟弟骑着自行车赶紧走了,他本来还有个会。

这阳光也重新属于我,归我享受,我同我这位同学干脆在草坪边上的椅子上坐下,开始讨论起命运,人的命运又总是在用不着讨论的时候才加以讨论。

“生命就是种奇妙的东西。”他说,“一个纯粹偶然的现象,染色体和染色体的排列有多少可能,可以计算。但这一个特定的机会,落在那一个胚胎上,能预先算定吗?”他滔滔不绝,他是学遗传工程的,写毕业论文时做实验得出的结论同指导他的系主任意见不合,被系党总支书记找去谈话,他顶撞了一下,毕业后便把他分到大兴安岭的一个养殖场去养鹿。后来他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弄到唐山一所新建成的大学里去教书,不料又被弄成反革命黑帮分子的爪牙被揪出来批斗。又折腾了将近十年,才落得个“此案查无”。唐山大地震前十天他刚调离了,整他的人没想到却砸死在倒塌的楼房里,半夜一个也没跑得出来。

“冥冥之中,自有命运!”他说。

而我,倒是应该想一想,我捡来的这条性命如何换个活法?

13

前面有一个村落,全一色的青砖黑瓦,在河边,梯田和山岗下,错落有致。村前有一股溪水,一块条石平平驾在溪流上。你于是又看见一条青石板路,印着深深的一道独轮车辙,通向村里。你就又听见赤脚在石板上拍打的声音,留下潮湿的脚印,引导你走进村里。又是一条小巷,像你儿时见过的模样,留在青石板上的泥水印子断断续续。你居然发现这一块块石板的缝隙下也仅泊流着溪水,从石板路下穿村而过。家家门口,都掀起一块石板,可以用水,可以刷洗,翻翻的波纹上也还有碎青菜叶子飘过,也还可以听见大门后院子里鸡啄食争斗格格在扑打。村巷里见不到一个人影,没有孩子,也没有狗,好一个清幽的所在。

屋角上射来的阳光照着一面抹了石灰的封火墙,十分耀眼,巷子里却很阴凉。一家的门楣上晃着一面镜片,镜片周围画的八卦。你站到门檐下,便发现这避邪的八卦镜正冲着封火墙的跳角,把对面挑来的晦气再反射回去。可你从这里取影拍照的话,那明亮的阳光中泛黄的封火墙同巷子里灰蓝的阴影和路上青灰的石板,不同色调的这种对比视觉上只令人愉悦,会造成一种宁静,还有那飞檐上断残的瓦片,砖墙上的裂缝,又唤起一种乡愁。或者换一个角度,拍这边的人家的大门,八卦镜片上的反光和被小孩们的屁股蹭得光亮的石头门槛,在照片中都可以拍得真真切切,而这两家世世代代的冤仇却找不到一点痕迹。

你讲的都是野蛮可怕的故事,我不要听,她说。

那你要听什么?

讲些美的人和美的事。

讲朱花婆?

我不要听巫婆。

朱花婆不同于巫婆,巫婆都是些又老又恶的老太婆,朱花婆却总是漂亮的少妇。

像那二大爷的土匪婆?我不要听那种凶残的故事。

朱花婆可是又妖烧又善良。

出了村口,沿溪涧而上,巨大的石头被山水冲得浑圆光滑。

她穿着皮鞋在这潮湿的长着舍前的石头上走,你说她注定走不远,她便让你拉住她的手。你提醒过她,可脚下还是一滑。你就手把她搂进怀里,说你并非是故意,可她说你坏,嚷着眉头,嘴角却挂着笑容,抿住的嘴唇绷得很紧你止不住去吻,她双唇即刻松弛了,绵软得又让你吃惊。你享受着她温香的气息,说是山里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诱惑着你,而你又受了诱惑。她于是就靠在你怀里,闭上眼睛。

你说呀。

说什么?

说朱花婆。

她专门引诱男人,在山里,山阴道上,突然一个拐弯处,往往在山岭的凉亭里……

你见到过?

当然见过,她就端坐在凉亭的石凳上,凉亭建造在山道当中,山道从凉亭里两条石凳中穿过。你只要走这山道,没法不经过她身边。一位年纪轻轻的山里的女人,穿着件浅蓝的竹布褂子,腰间助下都布锁的钮扣,领子和袖口滚的白边,扎了一坎蜡染的头巾,扎法也十分仔细。你不由得放慢脚步,在她对面的石凳上故意歇下。她若无其事扫你一眼,并不扭过头去,抿着薄薄的艳红的嘴唇,那乌黑的眉眼也都用烧了的柳条描画过。她深知自己的滋力,毫不掩饰,眼里闪烁挑逗的目光,不好意思的往往竟是男人。你倒首先不安,起身要走,在这前后无人的山阴道上,立刻被她迷了心窍。你自然知道这风流俊俏的朱花婆只能爱三分,敬七分,只能相思,不敢造次。你说这都是石匠们告诉你的,你在他们山上采石的工棚里过夜,同他们喝了一夜的酒,谈了一夜的女人。你说你不能带她去那种地方过夜,女人去了难保不惹祸,这些石匠也只有朱花婆才能制伏。他们说是凡朱花婆都会点穴,手指上的功夫可是世代相传,一双巧手专治男人治不了的疑难杂症,从小儿惊风到半身不遂,而婚丧喜事,男女阴私,又都靠她们一张巧嘴调配排解。山里碰到这种野花只看得采不得。他们说,有一回,三个后生拜把子兄弟,就是不信,山道上碰到了个朱花婆,起了邪念。哥儿三个还对付不了一个女人?三人合计了一下,一哄而上,把这朱花婆硬拖到山洞里。她毕竟是个女人,拧不过三个大小伙子,头两个干完事了,轮到这小老三。朱花婆便央求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年纪还小,别跟他们造孽,听我的把我放了,我告诉你一个秘方,日后派得上用场,到时候足够你正经娶个姑娘,好好过日子。小伙子将信将疑,人到底年轻,见女人弄成这样,倒也动了测隐之心,把她放过了。

你是冒犯了,还是也把她放了?她问。

你说你起身走了,又止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就看见了她那边面颊,一朵艳红的山茶花插在鬓角,她眉梢和唇角都闪亮了一下,像一道闪电,把个阴凉的山谷突然照亮,你心头火热,跟着跳动了一下,立刻明白你碰到了一位朱花婆。她活生生端坐在那里,浅蓝的竹布褂子下耸起结实的胸脯,手臂还挽着个竹篮,篮子上盖条崭新的花毛巾,脚上穿的也是双蓝布贴花的新鞋,分明得如同剪纸的窗花。

你过来呀!她向你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