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夏天的夜晚,她们一起坐在湖边,望着夜空,她说她特别想躺在她怀里,玲玲说她想做小妈妈,她们就格格的笑着互相打闹,月亮升起来之前,她问你知道不知道,夜空那时候灰蓝灰蓝的,月亮升起来了,唉,月光从月冠上流出来,她问你见没见过那种景象?滚滚流淌,然后平铺开,像一片滚动而来的雾。她说她们还都听见月光在响,流过树梢的时候,树梢像水流中波动的水草,她们就都哭了。眼泪泉水一般涌了出来,像流淌的月光一样,心里特别特别舒服,玲玲的头发,她现在还感觉得到,弄着她的脸,她们就脸贴着脸,玲玲的脸也挺烫。有一种莲花,她说不是睡莲,也不是荷花,比荷花要小,比睡莲要大,就开在黑暗中,金红的花蕊,黑暗中放出幽光,粉红的花瓣油脂一样,像玲玲小时候粉红的耳朵,不过没有那么多茸毛,光亮得像她小手指上的指甲,啊那时候她修长的小指甲长得像贝壳,可那粉红的花瓣并不光亮,长得耳朵样厚实,颤抖着缓缓张开。
你说你也看见了,你看见颤悠悠张开的花瓣,中间毛茸茸金黄的花蕊,花蕊也都在颤傈。是的,她说。你握住她的手。嗅,不要,她说,她要你听她说下去,她说她有种庄严感,是你不明白的,你难道不愿意明白吗?不愿意了解她吗?她说那种庄严有如圣洁的音乐。她特别喜欢圣母,圣母怀抱婴儿的样子,垂下眼帘,那双柔软的手上那纤细的手指。她说她也希望做母亲,怀抱着她的小宝贝,那纯洁的,温暖的,肉乎乎的生命,在她胸前吸吮她的乳汁。那是种纯洁的感情,你明白吗?你说你想明白。那就是你还不明,你真笨呀,她说。她说有一层厚厚的帷幕,一层又一层,都垂挂着,在里面走动,人就像滑行,将丝绒的墨绿色的帷幕轻轻拂开,在其间穿过,不必见到任何人,就穿行在帷幕的折皱之间,无声无息,声音都被帷幕吸收了,只有一丝音乐,一丝被帷幕吸收过滤后没有一点杂质纯净的音乐,悠悠流淌,来自黑暗中一个发出柔和的莹光的源头,流经之处都显出幽光。
她说她有个姑妈长得特别漂亮,当着她的面,时常只穿个很小的乳罩和一丁点的三角裤,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总想去摸摸她的光腿,但始终没敢。她说她那时候,还是个干瘦的小丫头,她想她永远也不会长得有姑妈漂亮。她姑妈左一个右一个男朋友,经常同时收到好几分情书。她是个演员,追求她的男人特别多,她总说她都被他们烦死了,其实,她就喜欢这样。后来她同一个军官结婚了,那人把她看的严严的,回去稍微迟了一点就得盘问她,还动手打她。她说她那时真不明白她姑妈为什么不离开他,竟然能忍受这种欺负。
她还说她喜欢过一位老师,教她们班的数学,噢,那完全是一个小女孩的感情。她就喜欢他讲课的声音,数学本来最枯燥无味,可她就喜欢他的喉音,作业做得也特别认真。有一回考试她得了八十九分,她还大哭了一场。课堂上,卷于发下来,她一拿到手就哭了。老师把她的卷子要回去,说给他再看看,重新判卷又给她加了几分,她说她才不要呢,才不要呢,把卷子扔到地上,当全班同学的面止不住大哭,那当然很丢人,为了这事她便不再理他,也不叫他老师。暑假过后,他不再教她这班,可她总怀念这老师,她喜欢他用喉头说话,那声音特别浑厚。
从石矸到江口的公路上,当中拦了条红带子,我乘坐的这辆长途客车被一辆小面包车截住,上来了带红袖章的一男一女。人只要一带上这红袖章就有一种特殊的身分,都气势汹汹。我以为又追查或通缉什么人,幸好只查看旅客是否买了票,不过是公路管理部门派出的检查员。
这车开出不久第一次停靠时司机已经查过一次票,一个想溜下车的农民被司机关上车门卡住了手里一口麻袋,硬逼他掏了一张十元钱的钞票,才把他的麻袋扔到车外。全然不顾车下那农民骂骂咧咧,司机一踏油门,起动了,那农民只得赶紧跳开。大概是山区车辆少的缘故,坐在方向盘的位置上比车上的乘客多一层威风,一车人对他都有种无法掩饰的反感。
谁知上车查票带红袖章的男女比司机更蛮横,那男的从一位乘客手里抓过一张车票,朝司机勾勾手指:
“下来,下来!”
司机竟也乖乖下车。那女人填写了一张单子,罚他三百元,是那张漏了撕角三元的车票的一百倍。一物降一物,不只在自然界,也是人世的法则。
先是听司机在车下解释,说他根本不认识这乘客,不可能拿这车票再卖,继而又同检查人员争执起来。不知是由于实行了新的承包制司机的收入超过他们,还是就为了显示红袖章的威严,他们铁面无私,毫不通融。司机大吵大闹之后又做出一副可怜相,苦苦央求,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车还是走不了。无论是罚款的还是被罚的都忘了这一车关在车里在烈日下蒸烤陪罚的乘客。众人对司机的反感又愈益变成对红袖章的憎恨,全都敲窗子叫喊抗议,戴红袖章的女人才明白她已成为众矢之的,赶紧扯下罚款单,朝司机手里一塞。另一位扬了一下手中的一面小旗,检查车开了过来,他们这才上车,一阵灰尘,扬长而去。
司机却朝地上一蹲,再也不肯起来。众人从车窗探出头来,不免好言相劝。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人渐渐失去耐性,开始对他吼叫,他这才好不情愿上了车。
刚开了一程,路过一个村子,并无人上下,车却在路边停住,前后门噗嘘两下全开了,司机从驾驶舱跳下去,说了声:
“下车,下车!这车不走了,要加油。”
他一个人迳自走了。一车人先还都赖在车上,白白发了通牢骚,见无人理会,只好一个个也都下车。
公路边上除了家饭铺,还有个卖烟酒杂货的小店,支出个凉棚兼卖茶水。
太阳已经偏西,棚子下还很燥热。我连喝了两碗凉茶这车还不见加油,司机也没他人影。奇怪的是凉棚下或是树荫里歇凉的一车乘客不知不觉都已走散。
我索性进饭铺里去搜寻,只有空空的方桌和板凳,真不明白人都那里去了。我找到厨房里才见到这司机,他面前的案板上摆着两大盘炒菜,一瓶白酒,老板陪坐正同他聊天。
“这车什么时候走?”我问,自然没好气。
“明天早起六点,”他也没好气回我一句。
“为什么?”
“你没见我喝酒了?”他反问我。
“罚你款的不是我,你有火也不能冲乘客来,怎么这都不明白?”我只好耐住性子说。
“酒后开车要罚款你知道不知道?”
他果真喷着酒气,满脸一副无赖的样子,看着他嚼食时皱起的头皮下的一双小眼,我一股无名火起,恨不能抓起酒瓶朝他砸过去,于是赶紧从饭铺里出来。
我回到公路上见到路边这辆空车,才顿时醒悟到人世本无道理可言,不乘车不就免除了这些烦恼?也就无开车的乘车的无查票的无罚款的,可问题是还得找个地方过夜。
我回到茶棚子,居然有一位同车的也在。我说:
“这车他妈的不走了。”
“知道,”他说。
“你哪里过夜?”
“我也在找。”
“这一车的人上哪里去了?”我问。
他说他们是本地人,怎么都有个去处,也不在乎时间,早一天晚一天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唯有他,来自贵阳市动物园,他们收到印江县的一个电报,说是山里的农民逮到了一头四不像的怪兽,他必须今晚赶到县城,明早还要进山,晚去了怕这东西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