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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下去,她说她要的只是听见你的声音。

你只好强打精神,说的是众人一起鼓噪,楞头立马捉了只公鸡,把鸡脖子一抹,翅膀还扑扑的,热血洒进酒碗里,高声叫道,木喝都是狗合的!狗含的才不喝!男人们都挽起袖子,踏了踏吐在地上的口水,一个个指天发誓,眼全都红了,转身去抄家伙。磨刀的磨刀,擦枪的擦枪。各家的老父母也打起灯笼,上祖坟边上挖坑。女人们守在屋里,用出嫁时绞头发生娃时剪脐带的剪刀,剪得了坟头上的纸幡。黎明时分,晨雾将起,寨老跺着瘸腿,擂起大鼓。妇人们抹着眼泪,从屋里出来,守至寨口,望着手执钢刀揣起火锐的男人们打起铜锣,齐声哈喝,冲下山去,为祖宗,为宗族,为土地和山林,为儿孙,厮杀火份,然后默默抬回了尸体。然后妇人们再呼天喊他。然后复归沉寂。然后再犁地下种插秧割稻打谷。春去秋来,又过了好些个冬天,等坟头上长满荒草,寡妇偷了汉子,孤儿也长大成人,便都忘了悲痛,只记得祖上的光荣。直到有一天晚上,年饭祭祖之前,老人们讲起早年间的世仇,年轻人又喝了酒,热血重新沸腾起来……

夜雨下个不停,火苗看着变小,缩成如豆一般,豆花明亮的底端,有那么一星蓝莹莹的芽儿,芽儿又伸张开来,豆花就越见收缩,颜色渐次变深,从浅黄到橙红,突跳在灯芯

上,黑暗越加浓厚,像油脂一样凝聚,消融了这一颗哆哆噱喷暗淡的火光。你离开紧紧贴住你汗水淋淋滚烫的女人熟睡了的躯体,听雨点打在树叶上,吵嘎一片,山风在峡谷里沉吟,发自于杉树林消。吊盏油灯的草棚顶上开始滴水,运直落到脸上,你蜡缩在看山用巴茅草搭的草棚子里,闻到了烂革腐败而又有些香甜的气味。

第十章

39

我必须离开这洞穴。这黔鄂湘四省交界处的武陵山脉的主峰,海拔三千二百多公尺,年降雨量高达三千四百多毫升,一年难得到一两个整日的晴天,狂风呼啸起来,风速时常达到每秒一百多公尺,又阴冷又邪恶。我必须回到人间烟火中去,去找寻阳光,去找寻温暖,去找寻快乐,去找寻人群,重温那种喧闹,哪怕再带来烦恼,毕竟是人世间的气息。

我经过铜仁,那里还保留屋檐都伸到街心的塞塞古;目的小街,行人和挑着的箩筐一路上碰撞。我没多停留,当即赶上一班长途客车,傍晚到了一个叫玉屏的小车站。火车站边上新盖起一些个体户经营的小客店,我要了间只捆得下一张单人铺位的小房间,蚊子频繁骚扰,放下蚊帐又十分闷热。窗外的高音喇叭百乐大作,还伴以嗡声嗡气让我起鸡皮疙瘩的带哭腔的对话,是外面的篮球场上在放电影,又是那老一套悲欢离合的故事,只不过换了个时代。夜里二点钟,我上了去凯里的火车,早晨到了这苗族自治区的首府。

我打听到苗寨施洞有个龙船节,找到州民委的一位干部得以证实,说是这次是数十年来苗族地区没有过的盛会,估计远近山寨会有上万苗民聚会,省里和地区的首长都将前去观光。我问怎么个去法,他说有二百多公里,没车子是无法赶到的。我问能否跟他们机关的车去,他面有难色,我好说歹说他才答应我明早七点来看看他们车还有没有空位。

我一早提前十分钟赶到民委机关,前一天停在办公楼前的几部大轿车已无影无踪,空空的楼里只找到一个值班的办事员,说车早就开走了。我明白被耍弄了,急中生智,掏出了我那个从没派过用场只给我惹来麻烦的作家协会的会员证也唬弄一下,大肆宣称我刚从北京专程赶来为此写稿的,请他马上同州政府联系。他不明我底细,摇了一串电话,终于问到,说州长的车子还没有出发。我一口气又跑到自治州府政府,算我幸运,州长已听了汇报,多话没说,让我挤进了他的小面包车。

出了城,这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尘土飞扬,竟一辆接一辆挤满人的卡车和各式各样的大小轿车,原来是自治州首府各机关乃至于许多企业学校工厂的干部职工赶去看热闹。这位以前的苗王现任的州长也许要主持什么仪式,坐在司机边上的一位干部开着车窗一路哈喝,不断超车,经过了许多村寨,又穿过了两座县城,在一个渡口前终于被一大批车辆把路堵塞过不去了。一辆大轿车没上得了渡船,前轮滑进水里。还有一辆特别出众的黑色伏尔加,说是州委书记的车,里面坐有省里来的首长,也被卡在众多的车辆之中,不得动弹。渡口上许多民警呵斥不停,指挥调遣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干脆把那辆大轿子车半截推进水里,才腾出地方搭上跳板,小面包车于是紧跟伏尔加,警车又在小面包车后面压阵,渡船绞起缆索,方才离岸。

正午十二点,这一行浩浩荡荡来到坐落在开阔的清水江畔的这苗寨。清澄的江面上骄阳点点,十分耀眼。公路两边往来游动的全是花布阳伞和苗家妇女戴的高高的银头饰。河滩上,公路边,有一座新盖的二层带平台的小砖楼,是乡政府所在地,苗民的吊脚木楼则相互披连往下伸延到河滩。从乡政府楼顶的平台上看下去,河滩上人头攒动,镶嵌着一团团花布阳伞和上过桐油光亮亮的斗笠,缓缓游移在一行行张着白布篷子的小摊贩之间。绿澄澄平缓的河面上,几十条披挂红布昂首的龙船轻捷滑行。

我尾随州长混进了行举手礼的民警把守的楼里,受到了同来的干部一样的款待。穿着节日盛装的苗家姑娘端米一盆盆热水,送上洒了香水的新手巾帕子,请客人一一洗手净面。姑娘们个个明眸皓齿,再双手捧上清香扑鼻的新茶,同新闻记录影片里看到过的首长访问一模一样。我问一位张罗接待的干部,她们是不是州歌舞团调来的演员?他告诉我全是县城中学挑来的五好学生,由县民委专门集训了一个星期。随后她们之中的两位为客人们演唱苗家情歌。唱毕,首长接见,还说了些鼓励的话,大家便被领到摆上酒席的餐厅,顺序入座。一样有啤酒和汽水,只缺餐巾。人顺便把我介绍给本乡的书记和乡长,他们会说几句汉话,同我也一样握手。席间都称赞县城里派来的厨师好手艺,厨师上菜时不免拱手自谦。之后再一次擦手净面,再一次喝茶,这就到了下午两点,龙船比赛该开始了。

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在前领路,顺石级而下,穿过了一条挤满人的小巷。吊脚楼下的阴凉里,各处来的穿着百槽裙的苗家姑娘有的还在打扮,见这由民警护卫的一行,小镜子也不照了,头也不梳了,都好奇望着。这鱼贯的行列又注视她们一身好几公斤重的各式各样的银冠、银颈圈、银手阈,一时弄不清究竟谁在检阅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