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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他全都事先计划好了,他妻子出差不在。

你提醒她原本不是看他妻子而是去吃饭,她应该估计到他妻子不在,只是不该加以提防。

她承认是这样的,越提防心里压迫越大。

越发控制不住自己?

她没法抗拒。

在他看她连衣裙的时候?

她只好闭上眼睛。

不愿意看见她自己这样失去理智?

是的。

不愿意看见她自己也一样疯狂?

她说她都胡涂了,她没想到弄成这样,可当时她知道她并不爱他,无论从那方面来说。她丈夫都比他强。

你说她其实谁都不爱。

她说她只爱她儿子。

你说她只爱她自己。

也许是,也许不是,她说她后来走了,再也不愿单独见到他。

但还是见了?

是的。

也还约在他家?

她说她想同他说个清楚——

你说这说不清楚。

是的,不,她说她恨他,也恨她自己。

又再一次疯狂?

别再说了!她烦恼透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讲这些,她只想这一切赶快结束。

你问她如何结束得了?

她说她也不知道。

41

我到这里的时候,两年前他已经死了。他当时是这远近上百个苗寨里还活着的最后一名祭师,数十年来却没有再做过那么盛大的祭祖仪式。他知道自己归天的日子不远了,还能活到这高龄,全仗他以往祭过祖宗的缘故,众多的魔鬼才不敢轻易伤害他。他怕哪个早晨要是起不来,就过不了那个冬天。

他乘腿脚还能活动,那除夕夜,扛上堂屋里的方桌,从屋门口的石阶上下来,摆在自家的吊脚楼前。肃瑟的河滩上没有一个人影,家家关门闭户都在屋里吃年饭。他们如今即便祭祖先,也同办年饭一样,弄得越来越简朴。人是一辈一辈衰弱了,这已无可挽回。

他摆上一碗水酒,一碗豆腐,一碗糯米年糕,还有邻家送来的一碗牛杂碎,在桌子底下再搁一个扎好的糯谷把子,又在桌前堆上柴炭,就很吃力,站住歇了口气。然后才爬上石阶,回到屋里灶堂夹来一块炭火,缓缓蹲下,趴在地上用嘴去吹,烟子黛得他干涩的老眼流泪。终于呼的一下冒起火苗,他着实咳嗽了好一阵子,喝了口桌上祭祖的水酒,才压了下去。

对岸苍山顶上的一线余晖消失了,河面上晚风呜咽起来。他端息着在桌前的高凳子上坐下,踩着桌下的糯谷把子,心里方才踏实,抬头望着深黛的山脉,感到渗和泪水的鼻涕有些冰凉。

他当年祭祖的时候,得二十四个人供他调遣,通师二人,主事二人,端道具的二人,司礼二人,长刀二人,持酒二人,施肴二人,龙文二人,传达二人,损饭团数人,多大的排场,少则宰牛三头,多达九头。

祭家主人光为了酬谢他就得送七道糯米:第一道,上山砍鼓树,七缸。第二道,抬鼓进洞,八缸。第三道,拦鼓进寨,九缸。第四道,绷鼓,十缸。第五道,杀牛祭鼓,十一缸。第六道,跳鼓,十二缸。第七道,送鼓,十三缸。打祖上起,这都有规定。

他做最后一次祭祖的时候,祭家主人派了二十五个人为他抬米饭和酒菜,那是什么光景!好日子算是完结啦。想当年,就这宰牛前为拨正牛毛的旋窝,先得在场上竖起五花柱子,主人家全得换上新衣新褂,吹起芦里,打起锣鼓。他身穿紫色长袍,头上戴着一顶红绒帽,衣领里再插上大鹏的翎毛,右手摇起铜铃,左手拿着大芭蕉叶做的答子,啊——

牛啊牛啊,

你生在平水,

长在沙滩,

跟妈涉水,

随爸爬山,

同蚂作争祭鼓,

同螳螂抢祭筒,

去三坡打仗,

冲杀七冲湾,

你打胜蚂炸,

杀死螳螂,

抢得长商,

夺得大鼓,

拿长简祭妈,

拿大鼓祭爸。

牛呀牛呀,

你背四旋银,

你驼四旋金,

你跟妈去,

你随爸行,

进到黑洞,

去踩鼓门,

你跟妈守山坳,

你跟爸看门问,

不让恶鬼把人害,

不许邪魔进宗房,

让妈千年安静,

让爸百辈温暖。

人这时便将麻绳拴住公牛的鼻子,用蔑圈套住牛角,牵了出来,穿上新衣的主人家向牛再三跪九叩首。在他高声唱颂中祭家的男主人于是手执梭标,追牛刺杀。尔后,这家人亲属中年轻后生们一个个接过梭标,在鼓乐声中,轮番冲刺。牛绕着五花柱喷血狂奔,直到倒地断气,众人割下牛首分肉,牛胸脯尽归他祭师所有。好日子现今彻底完啦!

他如今牙已掉光,只能吃点稀饭。他毕竟过过那好日子,如今却再也没人来伺候。后生意有了钱,也学会嘴上叼根带嘴子的香烟,手里提个吱呀乱叫的电盒子,还带上那鬼样的黑眼镜子,那还再想到祖先?他越唱越觉得凄凉。

他想起忘了摆上香炉,可再进堂屋里去取这石阶上下还得两趟,便把香在柴火上点着,就手插在桌前的沙地上。早先,地上得铺一块六尺长的青布,糯谷把子要放在青布上。

他踩住糯稻把,闭上眼睛,看见了面前一对龙文,年方十六的妙龄,都是寨子里最姣美的小女子,那两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河水一样清亮,说的还不是涨水的时候,现今这河一下大雨就变得浑浊不堪,两岸几十里地以内都再也挑不到能祭祖的大树。那起码要十二对不同的树木,一样长,一样粗细,白水得是青杠,红木得是枫树,青杠木剁出的成银,枫树才能剁出金。

走呀!枫树鼓爸,

走呀!青杠树妈,

随枫树去。巴,

眼青杠木走,

到期王所在,

去祖公的处所,

送了鼓就拔楔,

祭师抽刀出鞘哟,

抽刀来剧木,

拔樱来送鼓,

哈卡哈哈嗡,

哈卡卡哈嗡,

卡哈卡嗡嗡,

嗡卡哈哈卡,

几十把刀斧彻夜不歇,都得有一定的下数,那五官精巧身材出挑的一对龙女这时候便伸展腰身。

妻子要丈夫,

男人要女人,

房内去生育,

悄悄去造人,

别叫骨根断,

不许种子灭,

生七女灵巧,

生九男英俊。

一对龙女,两双目不转睛。乌亮的眼仁,他全看进心里,重新有了欲念,生出气力,仰天高颂,雄鸡便幄幄叫了起来,雷公在天上打闪,没头没脑的鬼怪在鼓皮上像撒上去的豆粒蹦蹦弹跳不已,啊,高高的银发冠,沉沉的银耳环,炭火上的铜盆里热气蒸腾,净手再洗面,心里好喜欢,天神也高兴,放下了天梯,妈爸才下来,引鼓当当的响,谷仓打开,流出的精米九罐九缸也装不完,灶火熊熊,炭火烘烤,人家才富贵哟,妈祖的灵魂才下来,都膨胀啦,九个木桶蒸蒸冒热气,白花花的米饭哟,大家都来做饭团,起鼓啦,起鼓啦,鼓主前走,祖公随后跟,前前后后紧跟上,鼓师随后来。

去浴富贵水!

去淋发财汤!

富贵水育子,

然花雨生儿,

于判、像芭茅,

后代像鱼葱,

都来鼓主家,

喝九角水酒,

拿饭去祭奠,

拿酒去特地,

请天神来领,

请地鬼来吃,

鼓主才扬斧,

祖宗才拔剑,

超渡老祖辈,

追念亲生母,

来凿一对简,

来造一双鼓……

他高声唱颂,使尽了气力,那苍老的声音像破了的竹筒在风中呜咽。他喉咙干渴,又喝了口水酒,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灵魂随着他飘散的声音已经出窍。

那黑沉沉空荡荡的河滩上哪还有人能听见,幸亏一个老婆婆开门泼脏水,似乎听见人声呜咽,这才见河滩上一堆火光,以为是来打鱼的汉人。汉人如今到处乱窜,只要有钱可赚。她关了房门又一想,汉人苗人这除夕夜里一样要过年,除非穷得没法,莫非是流浪要饭的叫花子?就又盛了一碗吃剩的年饭端出门,一直下到火堆前,才认出了方桌边上的老祭师,便呆呆站住。她家老头见房门敞开,冷风往里直灌,起身要去关门,才想起他老伴刚才说要给叫花子送碗饭,不见回转就也出来看看,寻到火堆跟前竟也榜住了。然后,先是这家的女儿,再是这家人的儿子,都出来了,也都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这后生在乡里小学校念过几年书有点主意,便上前去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