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好了,她说她不是那种女人,死缠住男人不放,她也还能找到别的男人,她会自找安慰。她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要同她谈事业,到她有一天找不到男人的时候,她自然会去找一个所谓的事业。可她不会去管别人的闲事,替人牵线作媒啦,或是听别人往她这里倒苦水。她不会去当尼姑,你不要假笑,庙里现今也只收小姑娘,都是做做样子,给外国人看。现今招的这些尼姑也照样成家,一样有家庭生活。她会为她自己着想,领一个私生子,一个野种,你听她说!
你难道能给她个孩子?你能让她生下来吗?她要一个你的种,你给吗?你不敢,你害怕了,你放心吧,她不会说是你的孩子,他没有父亲,是他母亲放荡的结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谁是他的父亲,你她算是看透了,只能去骗骗小姑娘,可她们真懂得爱?真会疼你?像妻子一样关心你?女人身上不只有女性,不只是你们发泄性欲的工具。一个健康的女人,当然需要性爱,可不是性爱就能满足的,一个女人的本性还是做妻子,要一个正常的家庭。你找谁都免不了要依附你,是女人就要依附在男人身上,你又有什么办法?可未必能像她这样心疼你,像母亲疼爱孩子,在她怀里你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你贪得无厌,不要以为你还强壮,你也很快会老的,你就什么都不是。你玩姑娘去呀,可最终,你也还是她的,最后也还得回到她身边,只有她能容忍你,你的弱点她都能宽容,你还哪里去找这样的女人?
她已经空了,她说她没有感觉,已经被享用尽了,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躯体,像落进无底的深渊,上下不着边际,一张飘飘荡荡的破网,缓缓的,就这么堕落下去,她不悔恨,她生活过了,如此而已,也爱过,也算被爱过,剩下的像一碗无味的剩茶,泼了也就泼了,无非是一样的寂寞,再没有冲动,还有点冲动,也像尽义务,一条断残的血污的蛇肉,是你砍的,你手段够残忍的,她没什么可以悔恨,只怪她自己,谁叫她生来是女人?她再也不会半夜里发疯跑到街上,坐在路灯下一个人去傻哭,也不会歇斯底里叫喊着往雨里跑,叫急煞车再吓一身冷汗,在悬岩上也不再有死的恐惧,她身木由己,已经掉下去了,这张谁也不会再捡起的破网,剩下的日子没有色彩,就这么随风飘去,等有一天堕落到底,就乖乖死去,她不像你,那么怕死,没你们那么懦弱,这之前,她心已经先死了,女人受的伤害比你们男人多得多,被占有的第一天起,肉体和心就被你们揉搓,你还要怎样?
你要扔就扔吧!不要同她讲那些好听的话!这都安慰不了她,并不是她绝情,要恶,女人比男人更恶,因为女人受的伤害比你们多!只有忍耐,她还能怎样报复?女人要报复起来� ;� ;她说她没有报复你的意思,她只有忍受,她什么都忍受了,不像你们有一点痛苦就叫喊,女人比男人更敏感。她并不后悔成为一个女人,女人也有女人的自尊,说不上骄傲,她总之并不后悔,来世投股也还愿意再成为一个女人,也还愿意再去经受女人的这些苦难,也还想再去体会初产的那种痛苦,第一次做母亲的那种快乐,那种撕裂后的甘甜,再去享受处女的第一次悸动,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紧张,那种不安定的目光,接触到男性的目光的那种慌张,那种被宰割止不住流泪的疼痛,她都愿意再经历一次,如果还有来世的话,你记住她好了,记住她给你的爱,她知道你已经不爱了,她自己走开就是了。
她说她要一个人向荒野里走去,乌云与道路交接之处,路的尽头,她就向那尽头走去,明知其实是没有尽头的尽头。路无止境伸延,总有天地相接的那一点,路就从那里爬过去,她无非顺着云影下那条荒凉的路,信步走去。那漫长的路的尽头,等她好不容易熬到,又伸延了,她无止境这样走下去,身心空空荡荡。她不是没产生过死的念头,也想就此结束自己,可自尽也还要有一番激情,她却连这种激情也消失殆尽。人结束生命时总还为谁,还为点什么,她如今却到了不再为谁和不为什么的时候,也就再也没有力量来结束自己,一切的屈辱和痛苦都经受过了,心也自然都已麻木。
“你要走了?”她问。“不是早晨七点的车?”我反问她。“是的,还有一会,”她又像自言自语。我在收拾背包,把没洗的脏衣服全扎在一起,塞了进去。我本打算在这县城里多歇上两天,把衣服全洗了,也恢复一下疲劳。我知道她就站在我背后,正望着我,我没有抬头,怕受不了她的目光,我可能就走不了,还会有更多的自责。
这小客房里,空空的,只有一张单人木床和靠窗口放着的一张小桌子,我的东西全摊在床上。我刚同她从她房里过来,昨夜就在她房里过的,躺在她床上,一起看着窗户泛白。
我是前一天从山区乘汽车出来,傍晚才到这小县城,在窗外这城里唯一的长街上碰上的她。店铺都上了门面,街上行人不多。她在我前面走着,我赶上了她,问文化馆在哪里?我是随便问问,想找个地方住下。她扭过头来,算不得漂亮,却有一张讨人喜欢的白净的脸盘,艳红而厚实的嘴唇棱角分明。
她说跟她走就行,又问我去文化馆找谁?我说找谁都行,能找到馆长当然更好。她问我找馆长做什么?我说我收集材料。收集什么材料?又问我干什么的?还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我有证件,可以证明我的身分。
“能看看你的证件吗?”她挑起眉头,看来要过问到底。
我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那个蓝塑胶皮面的作家协会会员证,向她出示。我知道我的名字早已上了内部文件,从中央机关发到省市地县各级,党政和文化部门的主管都可以看到。我也知道各地都有那么一种好打报告的,可以将我的言行根据文件所定的调子,写成材料上报。我的一些有过这类经验的朋友告诫我,外出得绕开他们,少惹麻烦。可我进苗寨的经验表明,有时出示一下这证件,倒还有些方便。特别对方是这么个年轻姑娘,没准还能得到关照。
她果真盯住我,看我和证件上的照片是否相符。
“你是作家?”她问,眉头松开了。“更像找野人的,”我想同她开开玩笑。“我就是文化馆的,”她解释说。这就更巧了。我问她:“请问你贵姓?”她说她的姓名不重要,还说她读过我的作品,还非常喜欢。她们文化馆里就有间客房,专供乡镇上的文化馆干部进城时住宿,比上旅馆省钱,也还干净。这时候人都下班了,她可以领我直接到馆长家去。
“馆长没有文化,”她开始关照我了,“可人还满好,”她又补充道。这位上了年纪矮胖的馆长先要过我的证件,看得非常仔细,照片上盖的钢印自然不会有假,随后慢吞吞考虑了一番,满脸这才堆起笑容,把证件还给我说:
“上面下来的作家和记者,通常都由县委办公室和县委宣传部接待,再不,就县文化局长出面。我当然知道这县文化馆长是个清水闲差,安排到这职位上的干部就像人老了无人关照被送到养老院一样。他即使看过那一类文件,未必有那么好的记性。碰到这么个没文化的老好人算我运气,我便连忙说:”我是个小作家,不必惊动这许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