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里水声依然响动不已,诱他止不住一心想看个分明,便沿着庑廊,蹑手蹑足,又到了门前。屏息凝神,贴住门缝,只见那纤纤十指舒张开来,揉搓一双丰乳,洁白似雪,两点缨花,含苞欲放,点缀其间。肌肤润泽,微微起伏,更有一线生机自脐而下,这大将军就势膝盖着地起不来了。又见一双素手从盆中操起剪刀一把,并拢双刃,使劲插入腹中,顿时鲜血殷红自脐下涌出。他惊骇不已又不敢妄动,只好闭目不忍再看。
移时,水声复响,他睁眼定睛,见这髡首女尼血污淋漓,双手尚不停搅动,竟将脏腑和盘掏出,置放盆内!
这大司马毕竟将门世家,身经百战,尚不致昏厥,只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蹙,决心看个明白。女尼此时刻面无血色,眼帘下垂,睫毛龛合,嘴唇青白,微微颤抖,似在呻吟,细听又无声息,唯有水声淅淅。
她一双血手,拎起柔肠一段,指尖揉捏,寸寸洗理,渐次盘放腕肘,如此良久。随后,终于洗涤完毕,将脏腑整理妥贴,一并捧起,塞入腹内。又取一勺,将手臂、胸腹、股沟、腿足,乃至于脚趾一一涮洗干净,竟完好如初。这大司马连忙起身,登上厅堂,仁立恭候。
片刻,门扇洞开,这比丘尼手持念珠,和衣移步来至堂上,炉中线香恰巧燃尽。香根上一缕青烟沓然消逝之际,她不慌不忙正好换上一炫。
这大司马如梦初醒,尚困惑不解,只得以实相问。女尼却不动声色,回答道:君若问鼎,便形同这般。本来正野心勃勃图谋篡位的这位将军,听了不免怅然,终于不敢越轨,守住了为臣的名节。原先这故事自然是一则政治训戒。
你说这故事换个结尾,也可以变成一则道德说教,警戒世人匆贪淫好色。
这故事也还可以变为一则宗教教义,规劝世人,依皈佛门。
这故事又还可以当作处世哲学,用以宣讲君子每日必三省其身,抑或人生即是痛苦,抑或生之痛皆出乎于己,抑或再演绎出许许多多精微而深奥的学说,全在于说故事的人最后如何诠释。
故事中的这主人翁大司马且有名有姓,翻查史书和古籍,大可作一番考证。你既非史家,又没有这类政治野心,更不想当道学先生,也不传教,也不想为人师表,你看中的只是这个纯而又纯的故事,任何诠释同这故事本身其实都无直接关系,你只想用语言将这故事重新表述一番。
那县城的老街上,一家杂货铺子门前,两张条凳搭的店家的销板,摆着他那个字摊子。一条条写在红腊光纸上吉祥的对子从销板上挂下来。“龙凤呈祥,喜庆临门”,“出门逢喜事,地上生白银”,“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全是这类被几十年来的革命口号和语录代替了的老话。还有两张写着“逢人一笑三分喜,凡事无心祸自消”,就不知是他自己编的,还是老祖宗们积累的处世经验。那是一种花体字,骨架子不错,又有点像道士的符箓。
他坐在铺板后面,上了年纪,穿的一件老式的对襟褂子,后脑勺子还扣了一顶洗得褪色了的旧军帽,显得有几分滑稽。我见铺板上还放了个镇纸的八卦罗盘,便上前同他搭讪:
“老人家,生意好哇。”
“还行。”
“一副字多少钱呀?”
“两块三块的都有,字多钱就多。”
“就写一个福字呢?”
“也得要一块。”
“这不才一个字?”
“我得替你现写呀。”
“要画一个消灾避邪的符呢?”
他抬头望了望我说:“这不好画的。”
“为什么?”
“你是干部,怎不晓得?”
“我不是干部,”我说。
“你也是吃公家饭的,”他一口咬定。
“老人家,”我需要同他套点近乎,“你可是道士?”
“早不搞了。”
“知道,”我说,“老人家,我是问你会不会做道场?”
“怎不会呢?政府不让搞迷信。”
“哪个叫你搞迷信?我是收集唱经的音乐的,你会不会唱?现今青城山的道教协会都重新挂牌开张了,你怕啥子?”
“那是大庙子,我们这火居道土不让搞。”
“我就找你这样的民间道土,”我更有兴趣了。“你能不能给我唱两段?比方说,做丧事道场,或是驱邪赶鬼的经文?”
他果真哼了两句,但立刻打住,说:
“这不好随便惊动鬼神,要先烧香请神。”
就在他唱经的当口,不觉好些人围拢过来,有人喊道:
“老头儿,唱一个花花子歌!‘
周围的人都笑了。
“我给你们唱个山歌吧,”老头儿也满开心自苦奋勇说。
众人便叫:“要得!要得!‘
老头儿于是突然高声唱了起来:
妹子哟在山上掐茶叶,
你哥在山下割茅草,
惊起鸳鸯两地飞,
妹快同哥做一对。
人群中齐声叫好,跟着有人一个劲煽动:
“来一个花花子歌!”
“耍一个嘛,老头儿!”
老头朝众人直摆手说:“耍不得,耍不得,耍了要犯原则。”
“唱一个歌子犯得了好大的原则?”
“不要紧的,老头儿,唱一个听听嘛!‘
众人都纷纷起哄,小街上已经堵满了人,过不去的自行车直掀车铃。
“可是你们叫唱的哟!”老头儿受了鼓舞,真站起来了。
“唱一个戴瓜皮帽儿的马猴钻绣房!”
有人点歌了,众人又是叫好,又是鼓掌。老头儿用手抹了抹嘴,刚要叫嗓子,突然打住,低声说:
“警察来了!”
好些人都回头,见人头后面不远处,有个白边红线的大盖帽子在游动。人群中纷纷说:
“这有啥子?”
“开个心又有啥子要紧?”
“警察,警察还管得了这许多!”
“说的好听,你们走了,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老头坐下,嘴也不让,朝众人去了。
民警过来了,众人悻悻的都散了开去。等民警过去了,
我说:
“老人家,能不能请你到我住的地方唱几段?等你摊子收了,我先请你到饭铺里去吃个夜饭,一起喝酒,行不行?”
老头儿兴致被勾了起来,显然也得不到排解,立刻答应:
“要得。不卖了,不卖了,我就把摊子收了,等我把铺板归置好。”
“耽误作生意了。”我自然要表示点抱歉。
“不要紧的,交个朋友。我也不靠这吃饭,进得城来,顺便卖几副,挣个零花钱,要单靠笔墨吃饭还木饿死?”
我便到街斜对面的一家饭铺先要了酒菜。不一会,他果真挑着一副箩筐来了。
热菜上来,我们吃着讲着。他说他十岁光景,他老子把他送到个道观里去帮着烧火做饭,是他老头得病时许下的愿。老道给他启蒙的课本《玄门日课》如今还能倒背如流。老道死了之后,这道观就由他主持,道场的种种法事他没有不会的。再后来土改分田,道士做不成了,政府令他返乡,就又种上了田。我问起阴阳风水,五雷指法,踏罡步斗,相面摸骨,他说起来样样有谱,我心中自然大喜。可饭铺里都是做完了买卖,挣得了钱的农民,吃酒划拳,大声喧呵,十分吵闹。我说我包包里就带个录音机,他讲的这些都是珍贵的材料,我想吃罢了饭,请他同我到我的旅店做些录音,他要念要唱也落得清静。他抹了抹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