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发现她眼光直透着恐惧,想上前去给她些安慰。
不!不!她不让你再接近一步!她球你走开,放她一条生路。她说她望着这无底的深渊心里发慌。她要赶紧回去,回到原来的生活之中,她完全错怪了他,才被你这魔鬼带到这荒无人烟的绝境。她要回到他身边,回到他那个小房间,那怕他同她性交时是那么急躁,这会儿她都能原谅。她说她如今才明白,他正因为爱她才那么冲动,他那赤裸裸的欲念都有一种激情,她却再也受不了你这种冷淡,他比你一百倍真诚,你比他一百倍虚伪,你对她其实早已厌倦,只是你不说,你折磨她的灵魂比他折磨她的肉体还要残酷。
她说她怀念他,在他那里她毕竟无拘无束,她需要一个可以栖身的家,只想成为一个主妇,他说过要娶她,她相信他说的话,而你却连这话都未曾说过。他同她作爱时那怕讲起别的女人,也只为激起她对他的热情,可你说的这一切越讲越让她冰凉,她这才发现她对他还是真爱,正因为爱才神经紧张,有些变态。她所以出走是叫他也受点折磨,而她折磨他也已经折磨够了。她已经报复了,也已经报复得过分。他知道了准会发疯,就是知道也还会要她,对她也还会宽容。
她说她也想家,她后母再不好,总也还是她的家。她父亲一定急得不行,肯定四出找寻,老头上了这年纪,弄不好会急出毛病。
她也想,她科室里的那些同事,她们尽管琐碎、小气,相互妒嫉,可哪天谁要买了件时兴的衣服,都会脱下来让大伙试试。
她也想那些总给她带来烦恼的舞会,穿上新买的鞋,擦上香水,那音乐和灯光都撩人心弦。
就连她那手术室再怎样一般药水味,都十分洁净,有条不紊,每个药瓶都有固定的格子,信手可以拿到,那一切都熟悉,一切就都亲切。她必须离开这鬼地方,什么灵山,都
是骗人的鬼话!
她说是你说的,爱情不过是一种幻影,人用来欺骗自己。你压根儿就不相信有什么真的爱情,不是男人占有女人,就是女人倒过来占有男人,还偏要去制造种种美丽的童话,让人脆弱的灵魂有个寄托。这都是你的话,你说过就忘了,你说过的话都可以否认,可你在她心里留下的阴影,却无法抹杀。她叫喊她再也不能跟你走下去!那看似平静的水湾,幽深无底,她不能同你再往这深渊前走、你只要动手,她就紧紧扯住你不放,把你一起拖下去,一起会见阎王!
她又说她什么也抓不住,你还是放她一条生路,她不会牵连你,你也就没有拖累,管你去灵山还是地狱,你来去都一身轻快。你不用推她,她自己走开,离你远远的,再不同你见面,再也不想见到你,你也不必想她,用不着为她担心,是她自己走开的,你也就没有过错,没有遗憾,没有责任,就当不曾有她,你良心上也就不至于不安。你看你一句话都说不出,就因为她讲到了你的疼处,讲出了你心里的想法,你自己不敢说,她才替你全讲了出来。
她说她这就回去,回到他身边,回到那间小屋,回到她手术室,回到她自己家,恢复同她继母的关系。她生来平庸,就回到平庸中去,像平庸的人一样,同平庸的他结婚,只要个平庸的小窝,总之再也不同你前去一步,她不能跟你这个魔鬼一起去下地狱!
她说她害怕你,你折磨她,当然她也折磨过你,如今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的已经太多,还是什么也别知道的好,她要把这一切统统忘掉,忘不掉也得忘掉,早晚也总会忘了,如果最后还有一句什么话,那就是她感谢你,感谢你同她走过的这一程路,把她从孤独中拯救出来。可她只是更加孤独,再这样孤独下去,她经受不住。
她终于转身走了,你故意不去看她。你知道她正等你回头,只要你回头看她一眼,她就不会真走,她就会眼勾勾望着,直到泪水充盈,你就会屈服,恳求她留下来,就又是抚慰和接吻,她就又会瘫倒在你怀里,带着儒湿的泪水,说着含糊不清又热烈又伤心的亲爱的话,手臂像柳条,身腰将你缠绕,把你重新拖回老路上去。
你坚持不去看她,沿着险峻的河岸径自走去。到了一处拐弯,你还是忍不住回头,她却不见了。你心里突然一阵空旷,若有所失,又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
你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似乎在等她转来,又明知道她已一去不返。
残酷的是你而不是她,你偏要去想她那些诅咒,巴望她就这么狠毒,好让她从你心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给你留下一丝悔恨。
你同她萍水相逢,在那么个乌伊镇,你出于寂寞,她出于苦闷。
你对她并不了解,她说的是真是假,或半假半真?她的编造又同你的臆想混合在一起,无法分清。
她对于你同样一无所知,只因为她是女人,你是男人,只因为那恍恍惚惚的孤灯下,那么个昏暗的阁楼,有那么种稻草的清香,只因为是那么个夜晚,如梦一般,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只因为秋夜早寒,她唤起了你的记忆,你的幻想,她的幻想和你的欲望。
你之于她,也全然一样。
不错,你引诱了她,而她也同样诱惑你,女人的伎俩和男人的贪欲,又何必去分清谁有多少责任?
还哪里去找寻那座灵山?有的只是山里女人求子的一块顽石。她是个朱花婆?还是夜间甘心被男孩子引诱去游泳的那个少女?总之她也不是少女,你更不是少男,你只追忆同她的关系,顿时竟发觉你根本说不清她的面貌,也分辨不清她的声音,似乎是你曾经有过的经验,又似乎更多是妄想,而记忆与妄想的界限究竟在哪里?怎么才能加以划断?何者更为真切,又如何能够判定?
你不是在某一个小市镇上,在某个车站,在某个渡口,在街头,在路边,偶然遇见那么个姑娘,唤起你许许多多遐想?等你再回转去,那市镇,那车站,那渡口,那街头,那路边,又如何再找得到她的踪影?
第十三章
江面陡岸上这白帝庙前,夕阳斜照。悬岩下,江水回旋,哗哗淘声远远传来。眼前,正面矗立夔门峭壁,如同被刀削过一般工整。依在铁栏杆上朝下俯视,一条分水线把粼粼闪光清亮的河水同长江里浑黄的急流划开。
小河对面,一个打紫红阳伞的女人在山坡上杂草和灌木丛中穿引,从一条看不见的小路上到光秃秃的峻岩顶上,走着走着,看不见了。那峻岩之上竟然还有人家。
眼看着烁黄的阳光从峭壁上消逝了,中分两边的峡门立刻变得森然,安在贴近江面的石壁上作为航标的红灯一一显示出来。一艘从上游东去的客轮三层甲板上都站满了出来观看的旅客,进入峡谷后,低沉的汽笛声良久回响。
说是诸葛亮在江中垒石布下的八卦阵便在这夔门之外的江河岔道上,我几次乘船过夔门,满船的人都煞有介事,指指点点,如今我到了江岸上的这白帝古城,也还未见个分明。刘备在此把来日准备继承帝位的孤儿托付给诸葛亮,演义中的故事谁知是真是假。
白帝庙里被打掉了的神像的石座上,如今新做的彩绘泥塑按新编历史剧中的那类造型,摆出了一番做戏的场面,把个庙子弄得不伦不类。
我从这古庙前绕到新建的一个宾馆背后,四下童山,只剩下些灌木丛。半山坡上倒还能见到大半圈汉代古城垣的遗址,隐隐约约,总有好几公里,此地的文管所所长指给我看。他是一位考古学者,对他的工作有种由衷的热情。他说他打了个报告,要求政府有关部门拨些经费,加以保护,可我以为还不如由它这样荒废的好。真拨下经费没准又搞出一幢五颜六色的亭台楼阁,上面再开设个饭馆反煞了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