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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你住过一个很深的庭院,门口有扇厚重的大黑门,门上的铁扣环你得跟起脚尖才够得到。推开沉重的大门,要绕过一堵影壁,这影壁边上两只石雕的破磷头角都被小孩子们进出时摸得油光发亮。影壁后面是一个潮湿的天井,倒水的一角长了青苔,从那里跑过不当心就会跌跤。你那时候养过一对红眼睛的白毛兔子。一只被黄鼠狼咬死在铁丝笼子里。另一只后来不见了,好多天之后你到后院去玩,才发现淹死在尿缸里,毛色浸得都很脏了。在边上望了许久,打那以后,在你的记忆里就再没有到后院去过。

你还记得你住过一个有圆门的院子,院子里种着金黄的菊花和紫红的鸡冠花,谁知是不是这些花的缘故,这庭院里阳光总很明亮。院于后面有个小门,开门石级下就是湖水。中秋夜,大人们把后门打开,摆上一桌的月饼、瓜果,吃着瓜子,喝着茶,对着湖水赏月。幽深的后湖上空,挂着一轮明月,另一只月亮在湖水里摇晃,把光影拖得老长。之后,又有一次夜晚,你一个人经过那里,拉开了门栓,被清寂幽黑的湖水吓住了,那美过于深幽,不是一个小孩子能经受住的,你撒腿就跑。以后,你夜里再经过那后门边上,总小心翼翼,再也不敢去碰门栓。

你还记得,你住过一个带花园的房子,可你只记得你睡的楼底下那间大房里铺的花砖地,可以滚弹子,你母亲不让你去花园里玩。你那时生病,大部分时间得躺在床上,至多也只能在房里滚你那一盒子各式各样的弹子。母亲不在的时候,你便站到床上,抓着窗户往外看,轮船码头上挂的五颜六色的信号旗,江面上风总是很大。

你重游了这些旧地,可什么也没找到。没有那瓦砾场,没有那小楼,没有挂着铁扣环的厚重的大黑门,连门前那条清净的小巷也找不到,更别说那个带影壁的庭院。也许曾经是影壁和天井的地方都开成了柏油马路,满载货物的卡车揪着高音喇叭,扬起尘土和冰棍纸,再就是窗玻璃都不齐全的长途公共汽车,顶上捆着行李,大包小包,从此地倒卖到彼地,又从彼地倒卖到此地的土产,成衣和杂货,从车窗里吐出的瓜子壳和满地的甘蔗皮。没有青苔,没有圆门,没有金黄的菊花和紫红的鸡冠花,没有湖水上拖长了的月光,也没有那惊骇灵魂的幽深和孤寂,有的只是同一规格的红砖简易楼,谁在窄狭的过道里一个一个烧煤球的经济煤炉,守在一家家人家的房门口。江岸上也听不见信号旗子在风中拍拍作响,只是货栈,货栈,货栈,仓库,货栈,仓库,牛皮纸的水泥袋和装在厚塑料口袋里的化肥和不是叫喊就是高唱的广播喇叭。

你就这样茫然漫游,从一个市城到一个城市,从县城到地区首府再到省城,再从另一个省城到另一个地区首府再到一个又一个县城,之后也还再经过某个地区首府又再回到某一个省城。有时,无端的,你突然在一个被城市规划漏划了的或还顾不上规划的或者压根就没打算规划的乃至于纳也纳不进规划的一条小巷子里,见到一幢敞开门的老房子,在门口站住,止不住望着架了竹篙晒着衣裳的天井,似乎只要一走进去,就会回到你那童年,那些暗淡的记忆就都会复活。

你进而又发现,你所到之处,细细一想,竟到处都可以见到你童年的痕迹,飘着浮萍的水塘,小市镇上的酒楼,临街的阁楼上的窗户,石头的拱桥,桥洞里进出的篷船,从人家后门下到河边的石级,一口废置了干涸的水井,都同你童年的记忆相牵连,唤起你一股止不住的忧伤,那怕是你儿时并未待过的地方。比如,滨海小城里那些老旧的青砖瓦房和摆在人家门口歇凉喝茶的小方桌,竟然也唤起你这种乡愁。再比如唐人陆龟蒙的墓地,也可能只是他的衣冠氛,在那么一所你从未听说过的老学校的后院,坟地上爬满青藤和野麻叶,边上有一片田地和几棵老树,午后的那一片斜阳,也都染上了你这种莫名的惆怅。更不用说你以前梦中都未曾见过的彝族地区那封闭了的空寂的塔院,半山腰上那些遥遥相望的苗寨的吊脚木楼,竟也在向你诉说些什么。你不免怀疑你是不是还另有一个生命,保留你前世的某些记忆,要不,也许是你来世的归宿?也许,这种记忆像酒一样,也有个发酵的过程,再酿出一股醇香,又让你迷醉?

童年的记忆究竟是什么样子?又如何能得到证明?还是只存在于你自己心里,你又何必去证实?

你恍然领悟,你徒然找寻的童年其实未必有确凿的地方。而所谓故乡,不也如此?无怪小镇人家屋瓦上飘起的蓝色炊烟,柴火灶前吟唱的火卿子,那种细腿高脚身子米黄有点透明的小虫,山民屋里的火塘和墙上挂的泥土封住的木桶蜂箱,都唤起你这种乡愁,也就成了你梦中的故乡。

尽管你生在城里,在城市里长大,你这一生绝大多数的岁月在大都市里度过,你还是无法把那庞大的都市作为你心里的故乡。也许正因为它过于庞大,你充其量只能在这都市的某一处,某一角,某一个房间里,某一个瞬间,找到一些纯然属于你自己的记忆,只有在这种记忆里,你才能保存你自己,不受到伤害。归根到底,这茫茫人世之中,你充其量不过是沧海一勺,又渺小,又虚弱。

“你应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所求不多,不必那么贪婪,你所能得到的终究只有记忆,那种源源俄陇无法确定如梦一般,而且并不诉诸语言的记忆。当你去描述它的时候,也就只剩下被顺理过的句子,被语言的结构筛下的一点碴计。

第十四章

55

我来到这灯火通明喧闹的都市,又是满街的行人,车辆穿流不息,红绿灯变换来变换去,无数的自行车像开闸的流水,又是T 恤,霓虹灯和画着美人的广告。

我本打算在火车站附近找个象样的旅馆,洗个热水澡,吃一顿好饭,慰劳一下自己,再好好睡上一觉,缓解这十多天来的疲劳。连续走了几条街,所有的旅馆单间都住满了,仿佛人全在做买卖跑生意挣大钱。我既已认定今夜必须破费一下,不再睡满是人味汗臭的大统间或是过道里天一亮就得被赶起来撤掉的加铺,只好守在一家旅馆的门厅里,等乘晚班火车的旅客退房。烦不胜烦,突然想起我还有个这城市里的电话,是我在北京的老朋友的好朋友他家,说是我要路过尽可以找他。

我不妨试着拨了号码,电话居然接通了,接电话的并不客气,叫我等着,听筒里嗡嗡响了好一阵,不见挂断。我一向怕打电话,一是我自己没有私人电话,二是我知道一些有职位家中装有电话的对陌生人通常使用这一招,到对方等得不耐烦了,说声不在,或是干脆把电话扣上。我的朋友中没几个有私人电话的,但我朋友的这朋友没准当上了官。我并非对当官的一概有成见,我不到愤世嫉俗的这地步,只觉得电话这玩意不通人情,非万不得已不轻易动用。它就嗡嗡响着,我即使挂断也还得站在这旅馆门庭里干等,不如听下去,好歹是个消遣。

电话里终于响起一个听来不很情愿的声音,又核实了一遍我的姓名,突然惊叫起来,问我此刻在哪里?马上来接我!到底还是老朋友的好朋友,同我素不相识还认这交情。我当即放弃了住旅馆的念头,问清了坐几路电车,拎包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