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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可以用我那相机的变焦镜头拉近来看,立刻回房里取了相机。果真是个穿红背心的汉子在轮大锤,听来像是女人哭腔的高亢的吟唱应着钢钎的声响,扶钎的另一个赤膊的男人像在应和。

大概是相机镜头上太阳的反光被他们察觉了,歌声消失了。那几个采石工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朝我这方向望。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沉寂得令人燥热。可我多少有点快意,终于证明了并非我心病,听觉也还正常。

我回到房里,想写点什么,可写什么呢?哪怕描述一下打石号子的吟唱也好,提笔却写不出一个字来。

我想不妨晚间找他们喝酒聊天去,倒也是种排遣,便搁下笔,到小镇上去了。

从一家小铺子提了一瓶烧酒,买了包下酒的花生出来,不料在路上遇到了借我这本资料的朋友,他说他还收集到山里好些民歌的手抄本,我正求之不得,请他来聊聊。他这会有事,说好晚饭后再来。

夜里等他到了十点多钟,这招待所里只我一位来客,四下寂静得好生烦闷。我正后悔没去找那些石匠神聊,突然有人敲窗户。我听出是他的声音,开了窗。他说大门推不开,楼上的女服务员准是锁门已经睡觉了。我接过他的手电筒和一个纸包,他从窗户爬了进来,这令我多少有些快活。立刻开了酒瓶,一人倒上半茶杯。

我已经无法追忆他的模样,我记得他似乎瘦小,又好像个子细高,看上去有点怯弱,言谈中还又透出一股未被生活压垮的热情。他的相貌无关紧要,令我喜悦的是他向我展示的他那分宝藏。他把报纸包打开,除了些笔记本,全是些破损不堪的民间流传的手抄本。我&#0 ;一翻阅,他见我喜欢得不行,十分慷慨,说:

“你喜欢那首,只管抄去。这山里民歌早年多得是,要找到个老歌师,几天几夜唱不完。

我放是问起这山上打石工唱的号子,他说:

“嗅,那是高腔,巴东那边来的,他们山那边树都砍光了外出来打石头。

“也有一套套的唱腔和唱词?

“唱腔多少有个谱,唱词大都即兴的,想到什么唱什么,多半都很粗俗。

“有许多骂人的脏话?

他笑着说:

“这些石工长年在外没女人,拿石头来发泄。

“我听起来音调怎么有种悲凉动人的东西?

他点头说:“是这种曲调,不听词像是在哭诉、满好听的,可唱词没什么意思。你看看这个。

他从纸包里拿起个笔记本,翻到一页递给我看。写着

“《黑暗传》歌头”,下面记录的是:

吉日良辰,天地开张。

孝家和众友,请我们歌鼓一人,

来到歌场,开个歌头。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

歌头非是容易开,

未曾开口汗长流。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我们准备开歌头。

开个长的夜又深,

开个短的到不了天亮,

只有开个不长也不短的,

才不耽误众位歌郎。

一开天地水府,

二开日月星光,

三开五方土地,

四开闪电娘娘,

五开盘古分天地,

六开三皇五帝,历代君王,

七开青狮白象,黄龙凤凰,

八开守门的恶犬,

九开魑魅魍魉,

十开虎豹豺狼,

叫你们站在一边,闪在一旁,

让我们唱歌的郎君,来进歌场!

“太精采了!‘我赞叹道,”你哪里抄来的?“

“这是我前两年在山里当小学教员时,请一个老歌师边唱边记录下来的。”

“这语言真叫漂亮,完全是打心里流出来的,根本不受所谓民歌体五言七言格律的限制卜‘

“你这就说对了,这才是真正的民歌。”

他喝着酒,表面的那种怯弱全然消失了。

“这是没被文人糟蹋过的民歌!发自灵魂的歌!你明白吗?你拯救了一种文化!不光是少数民族,汉民族也还有一种不受儒家伦理教化污染的真正的民间文化!”我兴奋得不行。

“你又说对了,慢点,你再往下看!‘

他神采风扬,也脱去了基层小干部的那种表面的谦卑,干脆接过笔记本,一边描述一边摹仿歌师唱颂时的举止模样,高声唱颂道:

我在这里高拱手,

你是哪里的歌手?哪里的歌郎?

家在哪州哪府?又因何事来到此方?

我在这里答礼:

我是扬州来的歌鼓,

柳州来的歌郎,

只因四海歌场访友,

才来到贵方宝地,

乞望照看原谅。

你肩挑一担是什么?

你手提一笼是何物?

压得背儿骆驼,腰地弯弯,

还望歌师指点。

我肩挑的是一担歌本,

手提的是一部奇书,

不知歌师是否看过?

我为领教特来尊府。

我仿佛已见其人,已闻其声,一声响锣,鼓声点点,但是窗外只有山风声涛和哗哗水声。

歌有三百六十担,

你挑的是哪一担?

歌有三万六千本,

你提的是哪一卷?

叫声歌师我知情,

第一卷是先天之书,

第一本是先天之文。

一听我就明白,

歌师本是行家,

能知先天之事,

能知后世地理天文。

我这里也来相问,

哪年哪月歌出世?

哪天哪月歌出生?

黑暗一个凄凉苍老的声音,随着风声鼓点,我仿佛也都听见。

伏羲来制琴,

女娲来做笙,

有阴才能言,

有阳才有声。

阴阳相配才有人,

有人才能有声音,

有了声音才有歌,

歌多才能出歌本。

当年孔子删下的书,

丢在荒郊野外处,

一本吹到天空中,

才有牛郎织女情。

二本吹到海里去,

渔翁捡到唱怨魂。

三本吹到庙堂里,

和尚道士唱圣经。

四本落到村巷里,

女子唱的是思情。

五本落到水田中,

农夫当作山歌唱,

六本就是这《黑暗传),

歌师捡来唱亡灵。

“这只是个开场的歌头,那么这《黑暗传》呢?”我在房里走动,站住问。

他说这本是山里早年做丧事时唱的孝歌,死者的棺材下葬前,在灵堂的歌场上一连得唱上三天三夜。但是轻易是不能唱的,这歌一唱起来,别的歌子都必须禁声。他只记下了一小部分,没想到这老歌师一病就死了。

“你当时为什么不记下来呢?”我盯住他问。

“老头儿当时病得好厉害,靠在个小木椅子上,腰间围着一床棉被,”他解释说,好像是他的过错,又恢复了那怯弱的样子。

“这山里就没有别的人会唱吗?”

“能唱个开头的人倒还有,可要全唱下来找不到了。”

他说他还认识个老歌师,有一铜箱子的歌本,其中就有一部全本《黑暗传》。那时候查抄旧书,这《黑暗传》是作为反动迷信重点抄查的对象。老头儿把铜箱子埋到地下。过了几个月,他挖出一看发霉了,又摊开来在院子里晒,叫人发现报告了。林区当时还出动了公安员,逼着老头全部上交。这老头没多久也就死了。

“还哪里去找对灵魂的敬畏?哪里还能再找到这应该端坐静穆乃至于匐伏倾听的歌?该崇敬的不去崇敬,只崇拜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个灵魂空虚荒凉的民族!一个丧失了灵魂的民族!”我慷慨激昂一番。

从他一言不发望着我那副愁苦的样子,我才知道我一定是酒喝猛了,邪火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