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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一片漆树林,山里人割过生漆之后废弃了才长成这幽冥的景象。我也可以说,这仅仅是一种错觉,出于我内心的恐惧,我阴暗的灵魂在窥探我自己,这一只只眼睛不过是我对自己的审视。我总有种被窥探的感觉,令我周身不自在,其实也是我对于自身的畏惧。

回到山道上,路上飘着细雨,石条都湿漉漉的,我不再看,只盲目走下去。

67

对死亡最初的惊慌、恐惧、挣扎与躁动过去之后,继而到来的是一片迷茫。你迷失在死寂的原始林莽中,徘徊在那棵枯死了只等倾倒的光秃秃的树木之下。你围着斜指灰蒙蒙上空的这古怪的鱼叉转了许久,不肯离开这唯一尚可辨认的标志,这标志或许也只是你模模糊糊的记忆。

你不愿意像一条脱水的鱼钉死在鱼叉上,与其在搜索记忆中把精力耗尽,不如舍弃通往你熟悉的人世这最后的维系。你自然会更加迷失,毕竟还抱有一线生机,这已是非常明白的事。

你发现你在森林和峡谷的边缘,又面临最后一次选择,是回到身后茫茫林海中去,还是就下到峡谷里?阴冷的山坡上,有一片高山草甸,间杂稀疏灰暗的树影,乌黑峥嵘处该是裸露的岩石。不知为什么阴森的峡谷下那白湍湍的一线河水总吸引你,你不再思索,甩开大步,止不住跑了下去。

你即刻知道再也不会回到烦恼而又多少有点温暖的人世,那遥远的记忆也还是累赘。你无意识大喊一声,扑向这条幽冥的忘河,边跑边叫喊,从肺腑发出快意的吼叫,全然像一头野兽。你原本毫无顾忌喊叫着来到世间,尔后被种种规矩、训戒、礼仪和教养窒息了,终于重新获得了这种率性尽情吼叫的快感,只奇怪竟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你张开手臂跑着、吼叫、喘息、再吼叫、再跑,都没有声息。

你看见那湍白的一线也在跳跃,分不清哪是上端哪是下方,仿佛在飘摇,又消融在烟云之中,没有轻重,舒张开来,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解脱,又有点轻微的恐惧,也不知恐惧什么,更多是忧伤。

你像是在滑翔,迸裂了,扩散开,失去了形体,悠悠然,飘盈在深还阴冷的峡谷中,又像一缕游丝,这游丝似乎就是你,处在不可名状的空间,上下左右,都是死亡的气息,你肺腑寒彻,躯体冰凉。

你摔倒了,爬起来,又吼叫着再跑。草丛越来越深,前去越加艰难。你陷入灌丛之中,用手不断分开枝条,拨乱其间,较之从山坡上直冲下来更费气力,而且需要沉静。

你疲惫极了,站住喘息,倾听哗哗的水声。你知道已接近河边,你听见漆黑的河床中灰白的泉水汹涌,溅起的水珠一颗颗全像是水银闪闪发亮。水声并非哗哗一片,细听是无数的颗粒在纷纷撒落,你从来没这样倾听过河水,听着听着居然看见了它的映像,在幽暗中放光。

你觉得你在河水中行走,脚下都是水草。你沉浸在忘河之中,水草纠缠,又像是苦恼。此刻,一无着落的那种绝望倒也消失了,只双脚在河床底摸索。你踩着了卵石,用脚趾扒紧。真如同梦游,在黑幽幽的冥河中,唯有激起水花的地方有一种幽蓝的光,溅起水银般的珠子,处处闪亮。你不免有些惊异,惊异中又隐约欢欣。

随后你听到了沉重的叹息,以为是河水发出的,渐渐辨认出是河里溺水的女人,而且不止一个。她们哀怨,她们呻吟,一个个拖着长发从你身边淌过,面色蜡白,毫无一点血色。河水中树根的空洞叫水浪拍打得咕嗜咕嗜作响的地方,有一个投水自尽的女孩,她头发随着水流的波动在水面上飘荡。河流穿行在遮天蔽日的黑黝黝的森林里,透不出一线天空,溺水的女人都叹息着从你身边淌走,你并不想拯救她们,甚至无意拯救你自己。

你明白你在阴间漫游,生命并不在你手中,你所以气息还延续,只出于一种惊讶,性命就是系在这惊讶的上一刻与下一刻之间。只要你脚下一滑,脚趾趴住的石头一经滚动,下一脚踩不到底,你就也会像河水飘流的尸体一样淹没在冥河里,不也就一声叹息?没有更多的意义。你也就不必特别留心,走着就是了。静静的河流,黑死的水,低垂的树枝上的叶子扫着水面,水流一条一条的,像是在河水漂洗被冲走的被单,又像一条条死狼的皮,都在这忘河之中。

你同狼没有多大的区别,祸害够了,再被别的狼咬死,没有多少道理,忘河里再平等不过,人和狼最后的归宿都是死。

这发现令你多少有些快活,你快活得想大喊一声,喊叫又没有声音,有声音的只是河水咕嘟咕嘟拍着树根下的空洞。

空洞又从何而来?水域漫无边际,并不很深,却没有岸边。有个说法,苦海无边,你就在这无边的苦海中荡漾。

你看见一长串倒影,诵经样唱着一首丧歌。这歌并不真正悲痛,听来有点滑稽,生也快活,死也快活,这都不过是你的记忆。遥远的记忆中来的映像,又哪有什么诵经的唱班?细细听来,这歌声竟来自谷燕底下,厚厚的好柔软的苔藓起伏波动,复盖住泥土。揭开一看,爬满了虫子,密密麻麻,蠢动跑散,一片令你恶心的怪异。你明白这都是尸虫,吃的腐烂的尸体,而你的躯体早晚也会被吃空,这实在是不怎么美妙的事情。

68

我由两位朋友陪同,在这河网地带已经游荡了三天。走几十里路,搭一段车,乘一程船,全然由着性子,到这市镇上来纯属偶然。

我新交结的这位朋友是位律师,当地的风土人情、社会官场,没有不熟悉的。他带上的女友,这年轻女人更一口吴依软语。由他们领着,在这水乡市镇游玩,再松心不过。我这流浪汉在他们眼里竟成了一位名土,他们说,陪我玩借此也乐得逍遥。他们虽然各自都有家室挂牵,用我这位律师朋友的话说,人本是自由的鸟儿,何苦不寻些快活?

他才当了两年律师,被人遗忘了的这行业重新开张时,他报考上了,便辞掉原来的公差。他一心想将来自己开个律师事务所,说这同作家一样,本是个自由的职业,想为谁辩护就为谁受理,多少有点自己的意志。他可惜无法为我辩护,说是有朝一日,法制健全了,我要打官司,尽可找他出面。我说我这本不成其为官司,一没有银钱纠纷,二没有伤人毛发,三没损人名誉,四没有偷盗诈骗,五没贩卖毒品,六没有强奸妇女,原本用不着打的,可要打也注定打不赢。他挥挥手说,他知道,不过说说罢了。

“做不到的事,不要瞎许愿,”他这位女友说。

他望着她,眨眨眼睛,转而问我:“你不觉得她特别漂亮?”“别听他的,他有的是女朋友,”他这女友也对我说。

“说你漂亮又有什么不对?”

她便伸手佯装打他。

他们挑了一家临街的酒楼,请我吃的晚饭。吃完已夜里十点多钟,又上来了四个青年,一人要了一大碗白酒,叫了一桌的菜,看来不喝到半夜,不会罢休。

下楼来街上的一些杂货铺和吃食店灯光通明,还未打烊,这市镇又恢复了早年的热闹。一天下来,此刻要紧的是找一家清爽的旅店,洗一洗,再泡上一壶茶,解解疲乏,松散一下,或靠或躺,聊聊闲天。

第一天,跑了几个还保留明代旧居建筑群落的老村子,看看旧戏台,找那么个祠堂,给老牌坊拍照,认残碑,访遗老,又进了几座村人集资翻新或新建的庙子,顺带抽签看卦。晚上在一个小村子边上一家刚盖的新屋里过的夜。主人是个退伍的老兵,欢迎大家来作客,还做了菜饭,陪坐着,讲了一通他当年参加剿匪的英勇事迹。然后又讲到本地江湖早年土匪的故事。直到见众人都乏了,才领到还没打隔断的楼板上,铺上新鲜稻草,抱来几床被褥,说是要点灯的话,小心火烛。也就没有要灯,由他把煤油灯拿到楼下,黑暗中各自躺倒。他们两位嘀嘀咕咕还说了一会话,我不知不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