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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显然沉浸在记忆里,用种种感觉来搜寻语言的表达,这语言并非有明确的语义,只传达直觉,挑动欲念,又流泻在歌吟之中,像在哀号,又像是叹息。长长一大段终于终止,她捏住我的手这才松开了。大家都没有动弹。

老头儿在咳嗽,船身有点摇晃。我坐起推开点篷子,河面上微微泛白,船经过一个小镇。岸上的房屋一家挨着一家,路灯下门都紧闭,窗户里全没有灯光。老头在船尾连连咳嗽,船摇晃得厉害。听得见他在河里撒尿的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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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却还在爬山,将近到山顶精疲力竭的时候,总想这是最后一次。等你登到山顶片刻的兴奋平息之后,竟又感到还未满足。这种不满足随着疲劳的消失而增长,你遥望远处隐约起伏的山峰,重新生出登山的欲望。可是凡你爬过了的山,你一概失去兴趣,总以为那山后之山该会有你未曾见过的新奇,等你终于已登上那峰顶,并没有你所期待的神异,一样又只有寂寞的山风。久而久之,你竟然适应了这种寂寞,登山成了你一种痼疾,明知什么也找不到,无非被这盲目的念头驱使,总不断去爬。这过程之中,你当然需要得到安慰,便生出许多幻想,为自己编造出一些神话。

你说你在一片石灰崖底下见到一个洞穴,洞口用石块叠起,差不多封死了,你以为这就是石老爷屋,里面住着羌族山民传说的那位神人。

你说他坐在一张铺板上,木头已经朽了,一碰便掉渣。朽木屑捏在手里湿漉漉的,石屋里阴湿不堪,石头叠起的铺前甚至有一条水流,凡能下脚处全长满苔藓。

他身靠石壁,你进去的时候,脸正朝向你,眼窝深陷,瘦得像一根劈柴。那棵有魔法的枪正挂在他头顶上方,插在石缝里的一个树楔子上,伸手就能请到,枪身一点没锈,抹的熊油全成了乌黑的油垢。

“你来干什么?”他问。

“来看您老人家。

你做出恭敬的样子,甚至显出几分畏惧。他不像那种已不明事理小孩子一样任性的老人,你貌似恭敬哄哄也就够了。你知道他一旦发作尽可以拿枪杀人,要的就是你对他畏惧。面对他那双空洞的眼眶,你连眼神都不敢稍稍抬起,生怕透露你有垂涎他那枪的意思,你干脆连枪也不看。

“看我来干什么?”

你说不出要干什么,想要干的又不能说。

“很久没有人到我这里来,”他瓮声瓮气,声音像出自于空洞里,“来这里的栈道不是都朽了?”

你说你是从深涧底下的冥河里爬上来的。

“你们都把我忘了吧?

“不,”你赶紧说,“山里人都知道您石老爷,酒后谈起,只是不敢来看您。

你说是勇敢不如说是好奇,听了便来了,你当然不便这样说明。传说既已得到见证,见了他又总还得再说点什么。

“这里离昆仑山还有多远?”

你怎么问起昆仑山?昆仑山是一座祖山,西王母就住在那里。虎面人身豹尾,汉墓里出土的画像砖这般刻画她的形象,沉重的汉砖可实实在在。

“啊,再往前去便是昆仑山了。”

他说这话就像人说再往前去就是厕所,就是电影院一样。

“前去还有多远?”你斗胆再问。“前去——”你等他下文,偷偷望了一眼他那空洞的眼眶,见他那瘪嘴蠕动了两下,又闭上了。你不知道他到底说了没说,还是准备要说。

你想从他身边逃开,又怕他突然发作,只好眼睛直勾勾望着他,做出十分虔诚的样子,仿佛在聆听他的教导。可他并不指示,或者根本没可指示的。你只觉得你颜面的肌肉在这种僵局中过于紧张,悄悄把嘴角收拢,让面颊松弛下来,换成一副笑容,还是不见他反应。你于是移动一只脚,把重心移过去,整个身体不觉在向前倾,你瞅近他深陷的眼窝,眼珠木然,像是假的,或许就是一具木乃伊。

你见过江陵楚墓和西汉马王堆出土的这种不朽的古尸,没准就这样坐化。

你一步一步走近,不敢触动,生怕一碰他就倒下,只伸手去取挂在他身后石壁上涂满了熊油污垢失去光泽的那杆猎枪。谁知刚握住枪简,它竟然像油炸的薄脆一捏就碎。你赶快退了出来,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还去西王母那里。

头顶上便炸开了响雷,天庭震怒了!天兵天将用雷兽的腿骨做成的鼓相敲打东海的蒙牛皮做成的大鼓。

九千九百九十九只白编幅尖叫,在崖洞里飞来飞去,山神们都惊醒了,山顶上滚下一块块巨大的顽石,石块牵动石块,山崖全部崩塌,又像是千军万马腾地而起,整座大山一片烟尘。啊,啊,天空一下子出现九个太阳!男人有五条肋骨,女人有十七根神经,都敲击弹拨起来,全止不住叫喊呻吟……你灵魂跟着出窍,只见无以计数的贿赂朝天张开一张张大口,又像一群没头的小人向苍天全都伸出双手,绝望喊叫:还我头来!还我头来!还我头来!还来头我I 还来我头!还来我头!我头还来!我头还来!我头还来!还我来头!还我来头!头还来我,头还来我,还头我来,还头我来,我来头还,头来我还,来还我头……我还头来……

第十八章

70

睡梦里被隐约的一片紧迫的钟鼓声惊醒,我一时不清楚身在何处。四下漆黑,渐渐才认出一方窗户,窗榻的小方格似有若无。我需要弄清楚是否尚在梦中,努力去睁沉重的眼皮,才辨清手表上的萤光,凌晨三时整,即刻意识到是早祷开始了,这才想起我寄宿在寺庙里,连忙翻身爬起。

推开房门,到了庭院,鼓声已止住,钟依然一声一声更加分明。树影下天空灰暗,钟声来自高墙后面大雄宝殿那边。我摸到回廊里通往斋堂的门,从外面插上了。我转向回廊的另一端,上下摸索,都是砖墙,竟像个囚徒,被关在高墙隔离的这庭院里,叫唤了几声,无人答应。

白天我再三要求在这国清寺留宿,接受香客布施的和尚打量我,总怀疑我的虔诚。我执意赖着不走,一直等到庙门关闭,最后他们总算请示了住持老和尚,才把我单独安置在寺庙后面的这侧院里。

我不甘禁闭,一心要见识一下这千年来香火未断的大庙是否还保留天台宗的仪轨,想必不至于触犯寺庙的清规,重又摸索到庭院,居然发现角落里有一丝微弱的光线,透过一条缝隙漏了出来,用手触摸,是一扇小门,运自开了。可见毕竞是佛门,倒无禁地。

绕过门后的壁障,里面一个不大的经堂点着几支蜡烛,香烟袅袅,香案前垂挂下一块紫红锦缎,锈着“香炉乍热”四个大字,令我心头一动,似乎是一种启示。为表明我心地光明,并非来窥探佛地的隐秘,干脆拿起烛台。四壁挂了许多古老的字画,我没想到寺庙里还有这样雅静的内室,可能是大法师起居的地方,私自闯入,不免有点内疚,顾不得细看是否还保留寒山拾得两位唐代名僧的手迹,又放下烛台,循着早祷的钟声,从经堂的正门出去。

又一进庭院,四厢烛影幢幢,大概都是僧房,冷不防一个披黑袈裟的和尚从我身后越过,我吃了一惊,然后便明白他或许为我引路,尾随他接连穿过好几道回廊。转眼间,人又不见了,我有些纳闷,只好寻有烛光的地方去。刚要跨进门槛,抬头一看,一尊四、五米高的护法金刚,举着降魔柠,怒目睁睁向我打来,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赶紧逃开,在漆黑的走廊里摸索前去,见有点微光,走近是一个圆门,过了门洞,谁知正是大雄宝殿下那广大的庭院。大殿飞檐两翼,一边一条苍龙,守护当中的一轮明镜,在参天古柏间透出的黎明前兰森森的夜空,显得格外奇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