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看到肉好,份量多,萝卜缨,蒜,葱,青菜,嫩得晃人眼。
走出百货商店,上一大坡就是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是我向往的。只要是图像,即便没色彩和音乐,我都不在乎。看一场电影,即使是放映纪录片,祖国 河山一片大好,中央首长接见外宾,飞机撒农药,我都想看。都是父亲开恩,私下给我五分钱看学校组织的电影,才能一饱图像的眼福。我一人选择看一部片子,是 从未有过的事,这念头使我激动。电影院黑糊糊的墙壁,假如那是一面玻璃,我会看见一个梳着两条细细辫子,头发不多,脸无光彩,身体瘦弱的少女,这便是我。 此刻,正在精神粮食与物质粮食之间做痛苦的思想斗争。
结论还是买吃的。我看着自己走下坡,穿过马路,走向那家馆子门口的柜台。那儿已有十来人在排队,等着新出笼的肉包。
有块小黑板写着包子、饺子、烧饼、小面、馒头、三角糕和豆浆的名称,标明每一样需多少钱和粮票,字迹歪歪倒倒,浓淡不一。我身边只有五角钱,但 我仍站在队列里。带菜肉馅的包子,松软,面皮显白还薄,牢牢抓住我的心。里面四张桌子,皆长木凳,挤挤地坐满人,有的人喝豆浆,有的人饺子汤,浓浓的乳白 色,上面飘了星星点点的葱花。
轮到我了。卖筹子的青年人剃了个小平头,不耐烦地等着我说话。
我把手里的五角钱怯生生递过去,“两个肉包。”
果然,他问:“粮票呢?”
“我忘了,”我着急地解释:反正二角钱一个,二个四角,剩一角抵二两粮票,行不行?我想我的脸从脸颊一定红到脖子胸口了。我从未自己买过点心,没想到要粮票,况且粮票可当钱用,家里不会给我。
卖票的青年人朝储藏室叫了一声,随即从里走出一个脸上打满皱的女人,系着白袖套白围裙,也是的,沾了些面粉酱油。她问了情况,说行。到蒸笼前,亲自用大夹子将两个肉包放在盘子里。
“我不在这儿吃,我要带走,”我说。
她在橱窗边搁着的一叠发黄的纸片上,取了一张,放上两个包子,搁下夹子,又取了两张纸垫着,叮嘱道:“好生拿哟,烫得很!”
我捧着热乎乎的肉包,闻着扑鼻的肉香,第一次感到幸福的滋味:这是我的生日,我在庆祝。
我没从来的那条路回家,而是顺水馆子前的小街走,这条路坡坎多,但近一点。肚子开始咕咕叫,在下命令:趁热赶快将肉包子吃了。可我还是咽下了口 水,想带回家去,与父母一同庆祝他们生下我。我一口气跑上粮店旁的石阶顶,一坡几十步的石阶看起来不陡,但一气上到顶,就喘不过气。
坡顶正好是三岔路口,一个老荫茶摊紧挨着棵苦楝树,树桩连着块生得奇型怪状的石头。我刚走近,就感到背脊一阵发麻,迅即转身:一个穿得还算规距的男人,站在一户配钥匙低矮的屋檐下,他并没看我,在跟配钥匙老头说话。
一个正在等配钥匙的人?我的心就放下不少。回过身,即刻又感到自己被盯住了,我的头控制不住地轰轰乱响,我惊慌,说不出的惊慌,一个包子从手里滑掉。
我急忙蹲下,一个包子还在纸上,掉在地上的那个,滚在老荫茶摊下的一片满是灰的树叶上。我拾了起来,包子沾了灰,我吹了吹,灰沾在包子上,一动不动,我只得心痛地用手轻轻揭下弄脏一处的皮。
我站起来时,那男人已不在。这人很可能就是以前那个跟踪我的人?今天他跟着我说不定已不止这一刻。今天是星期日,不上学。以前总是在上学放学期间我被钉梢,这次此人却打破了以往的习惯。
是不是我刚才上坡上得太急,气喘,眼花了?
决不是的,我清楚自己的感觉。肯定还是那个男人,为什么他隐蔽地跟了我十多年,今天突然冒出来-几乎径直走了出来?
这个地区强奸犯罪率较高。山坡,江边,角角落落拐拐弯弯的地方多,每次判刑大张旗鼓宣传,犯罪细节详细描写,大都拖到防空洞先奸后杀,尸体腐烂 无人能辩认,或是奸污后推入江里,使每个女孩子对男人充满恐惧。我记起初中时一个女同学的父亲被抓走的情景,她和她的妹妹们哭啼啼跟过几条街。
“没有堂客,又没妓院!叫我啷个办?”那个丧妻的男装卸工吼叫着,象头咆哮的狮子。说是他把邻居的黄花闺女给诱奸了。
我不敢想下去,心里一阵着慌,拔腿奔跑起来,直跑到中学街操场坝。周日放假,学校没了喧哗,操场空旷,没人在打球,连捉蚱蜢扑蝴蝶的小孩也没一个。天空比操场延伸得更远。我放慢脚步,走在杂草中被路人踏出一道清晰的小径上,努力让自己心定下来。
第五章
1
从碗柜里取出坦平的土碗,我将两个包子放在里面,小心地把粘在包子上透了油的纸揭去。碗柜上有碗稀饭,我又渴又饿,端起稀饭,唏里呼噜一阵,统统灌下肚子。
父亲进屋来,我拉亮电灯,虽然光线昏黄,但房里的床、桌子、五屉柜比先前清晰多了。
“爸爸,你和妈妈的,”我把装包子的碗递给父亲。
“你呢?”父亲没拿。
“我已经吃了一个,这二个是你们的。”
“你连撤谎都不会,五角钱哪能买三个这么大的肉包子?”父亲说,“你喜欢吃,你就吃吧。”
正说着,母亲端着碗筷进来,把筷子插入墙上的竹篓里。“六六,一早你就没影了。也不帮妈举杆杆晾衣服。人一大就不听妈的话。也是,竹子都靠不到,还能靠笋子?养这么多儿女,一个不如一个,”她越说声音越不耐烦。
我说,妈妈你别念叨我了,我有你最喜欢吃的东西呢。
母亲也看到碗里的肉包,果然十分高兴,竟然忘了问买包子的钱是哪来的。“买这么贵的东西做啥子,你去哪点了?”
我说,我去石桥了。
她拿起包子的碗,想起什么似地,问我在石桥哪家馆子买的?
我说,当然是水馆子,每个人都说那儿的肉包子肉饺子好。真是人多得很,还排队。
我的话未说完,母亲手一甩,把碗撂回柜上。她扶住绷子床的柱头,干呕起来。“水馆子的包子,”母亲恶心地摇头,她接过我递上去的湿毛巾,拿在手里坐在床沿上。
“你这人太疑心了点,”父亲不快地说。
“哪是疑心?”母亲说,“那是啥子年?”
从母亲不太连贯的话语里,我听出了个大概:灾荒年水馆子的包子是用小孩的肉剁烂做的馅。吃了包子的人还想吃,这才生意红火,就象现在火锅馆里的 人,往汤料里放大麻根、罂粟杆一样。当年有人发现馅肉里有手指甲,告发了。公安局把开馆子的两夫妻给逮了,馆子给抄了闭了,好多年,店才重新开张,归了街 道合作企业。
街上老太婆瞎嚼嘴,父亲说。
那阵子肉多稀罕,可水馆子的肉从哪儿搞来的?而且鲜得要命,比味精还鲜。说没证据,也有证据,母亲说和她在一起抬了一两年石头的联手,联手三岁 的娃娃也是那阵子失踪,连个影也找不到。联手最先一说起泪就叭嗒叭嗒地掉,后来不哭了,就跳进中学街操场坝那口古井。尸体烂在井里发臭才被发现。那口井也 就封盖起来。母亲说这个联手最好,在一起抬杠子,从不把绳子往母亲那头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