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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大着肚子在监狱门口小房间里,报了名字,登了记,却没能被允许见面。反落了个记录在案,坐在回南岸的过江轮渡上,她气恼万分,但一点也不后悔。

母亲得到口信已晚了好几个月,袍哥头早被绑赴刑场。那天是大镇压,据说,赴刑场的途中死刑犯们在车上暴动,一群死囚跳车亡命沿街奔逃,手提机枪只能就地扫射。

拥挤的船舱里十分闷热,母亲抹去脸上的泪珠,定了定神。她早就不应当为这个男人哭了,可还是没能止住。船舷外汹涌的江水,一浪一浪,摇晃着她的身体。

还是多年前,有一次母亲和袍哥头子在街上坐人力车,遇到敲敲打打长长的队伍,扎断了街口。披麻戴孝的孝子孝孙举着哭丧棒在前头,棺木后面,身穿素衣的人抬着纸糊的轿、马,抬着绸缎制的礼服、官服,薄丝绢挂在灵幡上。奏乐呜炮,灯彩摇红。

他对正观望出殡得发楞的母亲说,别羡慕别人,等你妈百年后,我一定为她大办,请和尚道士作法事,超度亡魂,择吉日吉地下葬,祖坟风水好,后人才会发迹。他摸准了母亲想对乡下的外婆尽孝的心事,这一招很准,她是心领了。

外婆死在重庆,死在母亲家里。乡下大舅二舅砍了竹子,做了滑杆,把病倒的外婆往重庆抬,靠张嘴问路和半乞讨,走走停停,走了四天三夜,好不容易 捱到重庆的江北,搭乘船才过了江到南岸。母亲一见他们就哭了,说,为啥子不写信来?我就是借钱也要让你们坐船来!两个舅舅头上按照乡下走亲戚习俗,缠了根 洗白净的布,都成灰色了。院子里的人说,是抬来一个死人,头上缠的啥子裹尸布?两个舅舅急着要回去。母亲凑了二十元路费,叫他们坐船。

大舅说不坐船,二妹,你这些钱我们回去能做大事。

母亲送外婆上医院,医生说治不好。母亲去抓草药熬,那段时间我家的房子里全是草药味。外婆脸和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肚子里全是虫,拉下的虫象花 电线一样颜色,扁的。外婆按住肚子缩在床上,睡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过了一个冬,小年刚过,大年未过,直到那个寒冷的半夜,外婆一声尖锐的呻吟后,就痛昏死 在家里尿罐上。母亲把外婆扶上床,外婆醒过来说的唯一的话,就是要求她把还在乡下挨饿最小的弟弟弄到重庆来,让他有口饭吃,让他识几个字。看着母亲点头, 外婆才咽了气。

1953年外婆死的那天,母亲打来一盆温热的水,用毛巾给外婆擦脸、脖胫和身子,把外婆冰冷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外婆穿着母亲手缝的衣鞋停在一 块旧木板上,在堂屋紧靠我家房门边。没有人号陶大哭,没有请人来做道场,没有花圈祭帐,也没设灵堂,一盏灯芯草点的菜油灯,一闪一闪照到天亮。外婆被草草 埋葬在三块石山坳的野坟堆中。

一年后母亲的小弟弟从忠县乡下拿着地址,一人问路来到重庆。这个十一岁的少年到我家时,穿件老蓝布长衣,一条烂裤,从头到脚又脏又臭。大姐还以为是农村叫花子,叫他滚开。母亲从屋里出来,止住大姐,告诉她:“这是你么舅。”

么舅只上了四年学,就私自逃学去挑河沙挣钱。母亲知道时,他已在一家机械厂找到一份零时工,他说自己学习成绩不好,认为自己拖累了姐姐一家。母亲要他别去厂里当抬工,回学校,念不走,就降一年二年级读。

么舅不肯,说他得养活自己。

母亲说你不听话,我就当没你这个弟弟。

么舅给母亲跪下,磕了个响头,就住进厂里集体宿舍。

么舅偶尔也来我家,二人话头总转到外婆身上。么舅说:以为解放了打倒地主,日子会变好些,没想到还是差吃的。妈为节省,只喝井水。

母亲说:妈死了,我后悔没给她留张照片,现在想看妈,都想不起她是啥样儿?只记得妈梳了个髻。

么舅说:妈和姐姐样子象。妈被哥哥他们抬走时,妈拉着我的手不肯放,我追她追了好几匹山。

母亲说:那阵只想到妈病,盼她病好,哪想到她死?

外婆咽气时也未谅解母亲当年逃婚的事,这也是母亲的心病。母亲一次次梦见外婆到她床前来找她,倒也未提逃婚的事,这是外婆骄傲,不愿提。外婆只 是埋怨母亲,说母亲不管她,说她依然饿肚子,孤孤单单,遭人欺。外婆还说她找三姨-她的亲外侄女,却怎么也找不到。母亲也从未找到三姨的坟,三姨 1961年饿死后据说是被埋在长江大桥南桥头的山坡上。那时还未兴建大桥,野树野草乱石成堆,没立个碑,就等于消失了。修建大桥时,早被推土机铲得一根白 骨也不剩。

母亲是在外婆死了十七年后,梦见她十七年之久,才把外婆的坟打开,用一块白布装俭尸骨,放好在一个小木箱里,让么舅送回家乡,葬在老房子后山坡 外公的坟旁。之后,母亲再也未梦见外婆。家乡来重庆的人说,外婆的坟前一下雨,总生出一片地木耳,黑黑的,在有月亮的夜里去摘,回家不洗就能吃,不沾沙 土。

3

未到晚年,母亲的眼睛就总是不干净,每隔一会儿就得用手绢擦,不然,就被绿绿的沾液堵住眼角,又痛又痒。“这是怀孩子时惹上的,”她对我们说,“不管有天大的事发生,在怀孕时,别哭,别象我,落上这种病医都医不好。”

我现在明白了,母亲是指她怀孕时,去探监,路上哭得太伤心。

大姐不太相信母亲敢去监狱探望。在这件事上,大姐对母亲的怀疑或许真有道理,她做女儿的,对这点应当最敏感。

“你父亲就这么死啦?”我拉着大姐的手,这个男人,与我没有太大相干,却让我心里一阵难过。我与大姐握在一起的手,从来没这么紧。

不料过了一会儿,大姐猛地蹦出一句叫我莫名其妙的话:“他就那样死,就好了。”

她挑了块石头坐下,背对着江面,不待我问,就说起来。

那是一个星期天,许久没有走船的父亲的消息,母亲抱着三岁的三哥,带着大姐过江去轮船公司打听。走到朝天门,母亲换了下手,把三哥抱在右手边。 港口旁的一大坡人和车相混的马路,不下雨也陡而滑。心事重重的母亲没注意一辆板车急滑而下,等她发现,板车已近在咫尺,她抱紧三哥往路沿一让,朝吓呆的大 姐喊: “跑开呀!快点跑开!”她闭上眼睛,大姐不被撞死,也会被撞个大伤,那板车翻掉,拉板车的男人不死也会受重伤。但板车奇迹般刹住了,双方都吓了个半死,一 张口,却都楞住了。

是袍哥头的舅爷,他直呼母亲的姓名,连连叫道:“是你啊,你们母女俩让我找得好苦!”他双鬓已开始发白,袖子和裤腿挽着,穿着一双沾满泥灰的胶鞋。

这个场面很戏剧性,但大姐的生平多一分少一分巧合已无关要旨。总之,母亲知道了袍哥头并未死,未处决他,他陪了杀场,吓了个尿滚尿流,答应交 待。他全招了,吐出了他所知道的全部关系。交待交待,就痛恨起国民党来了,他那么拚了性命,也不过是一个被玩于股掌的小卒。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小卒 就是被弃在前沿的,当牺牲品给收拾掉。为啥子不吐,吐个痛快?

他呆在牢里,一点也没内疚。由于他的坦白,受他牵连的人全部抓获,他以为自己会被许诺的那样,放出来。没过多久,他就明白自己上当了,不仅未放他,而且还要他继续交待。

“我已交待完了,”他掏心捶胸地说。

“没有,你还得老老实实全部招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