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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边吐,一边觉得舒服多了。这首诗,就象是专为我这样靠了侥幸才从一次又一次灾难中存活下来的人写的,我记得作者姓赵,或许命运真能出现奇 遇,让我碰见他,或是一个象他那样理解人心的人,我会与这样的人成为莫逆之交,或许会爱上他,爱情会重新在我心里燃烧。或许,我的写作,早晚有一天能解救 我生来就饥饿的心灵。

第十九章

1

离家多年,当我决定走得更远的时候,在1989年年初我回了一次家。

快到六号院子门口时,我才有点忐忑不安,不知家里人会怎样对我。父亲坐在堂屋家门口一小炉子边,他把几层外套重叠着穿,缩着腰,怕冷似地双手插在袖子里,正对着院大门。眼睛已完全看不见了,但能感觉是我,能听出是我的声音在叫他爸爸,他笑了。

母亲从屋里走出,手里的一节藕掉在地上,她变得很老,背更驼了。她说,“你回来做啥子,你还记得这个家呀?”话很不中听,但她看着我的神情告诉我,对我的回家她又惊又喜。

我把随身带的帆布小旅行箱放下,目光四下望着。这儿的一切,包括父母,与我想象的一样,只不过更为朽败,毫无新奇之处,也没有亲切的感觉。而我回来也不过是瞅上一眼,对自己曾径那么多年在这地方生活作个交待,有几分是为了看父母呢?

最多后天,说不定明天,我就走。

吃过晚饭,天就完全黑了。在屋子里,不管怎么弯着头,也看不到一点窗外掉尽叶子光秃秃的黄桷树。我脱了衣服上床,母亲在给五屉柜上的一尊佛规规 距距作揖,嘴里轻轻念叨着什么。那是个和喝水杯子差不多大的瓷人,瓷人的面前放着一个小香炉。母亲信佛更为虔诚,已把佛请到家里来。

母亲上床后,与我的身子挨得极近,我很不习惯往里面挪了挪,她扯过她的棉被给自己盖上。架子床靠墙一边横搁了一个窄窄的木板,上面放了夏天衣 服,和一个个用布包起来的小包袱。弄得一张床不伦不类的,而且稍不注意,一抬头,就会撞上。我忍不住说,“床下有箱子,还有五屉柜,都装不下了?”

“这你就不晓得了,把东西包起来,随时就可以走,”母亲说。

还不等我问她走哪儿,她就说,她准备好了,一失火,就可以拎走,先牵走我父亲,再拎包。

呼吸着母亲的气息,我想,她不过才六十二岁的人,脑子却真是老了。

我眼皮开始打架,粘在一起。奇怪,我在外每夜靠安眠药才能入睡,一回到家,不必服药,脑子马上昏昏沉沉。

母亲关了灯,她说这个月退休工资没领成,几家造船厂都发不起工人工资,退休工人连领一半退休金也不行。大冷天她去了好几次都白跑,有几百退休老 年人在公司大门口静坐。她怕冷,怕心脏犯病,没有去。公司若再不发退休工资,他们说要到朝天门港口去静坐。“那么冷,都是上了年龄的人,活不了几天,朝死 里奔。” 黑暗中,母亲自言自语:“我现在就是去一趟石桥广场买菜,人就累得不行。”

这几句我听清楚了,我对母亲说:“我要睡着了,明天我给你钱就是了。”

母亲想说什么,果真停了嘴。她那么说,不过是提醒我应当养家一种方式罢了。

母亲也不问我的情况,在外边干些什么,她依然不把我当一回事。不过她问,我能说什么呢?假如我告诉她,她的第六个女儿靠写诗写小说谋生,她一定 不会相信也不明白。我已经二十六岁,往二十七岁靠了,她也没有问一问我有没有谈对象,什么时候结婚?也可能她明白,我这种女儿的生活方式,还是不问为好, 省了焦心。

2

第二天我醒来,就闻见烧香敬佛的大众牌卫生香,气味刺鼻。香炉上弯弯曲曲冒着三根白烟。父亲早起来了,摸下楼。面朝我站着,他喘得很厉害,在喝一种颜色很浓的药水。他看不见我,只是感觉到我站在门槛边。

母亲提着菜篮回来,她把白萝卜,还有几两猪肉,一束葱放在门外靠墙放的竹桌上。我过去帮母亲理葱上的须和黄叶,掏出钱给她。母亲把钱仔细地数了数,还了两张给我。我没推辞,就收下了。我对母亲说,我以后还会寄钱给她。

“一笼鸡不叫,总有只鸡要叫,”母亲说:“我知道你会最有孝心。”

“我明天一早就走,”我打断母亲。

母亲脸上的笑容顿时没了,她嘴里却说,“你昨天晚上讲,我今天就多买点菜呀,你啷个不早点说嘛?”

父亲把炉子边上的扇子拿着,在对着炉子煽。母亲走过去,一把夺了下来:“火燃得又不是不好,煽啥子,瞎起个眼睛,尽添事!”

她是有气想对我发,但又不能朝我发,就对父亲发。人还是得长大,我想,起码长大了,母亲不能随便朝你发火。

整个下午和傍晚家里空气都异常沉闷。晚饭时,五哥回来了一趟,他变得很瘦,人矮了一截,见了我仅说了句“你回来了。”连他都变得如此陌生,那么不用说其他姐姐哥哥了,我决定明天走是对的。我只想等到黑夜来临,盼望这一天尽快结束。

母亲洗了脚,迟迟不上床,墙上挂钟都快夜里十二点,整个院子的人都睡了,她还在翻箱倒柜,找什么东西似的。她一定是记忆出差错了,总找不着。

看着她着急的样子,我躺在被窝里说,“你要找的东西说不定就在我头上的包里。”她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就爬上床,把边上一个布包取下。

我懒得看她,干脆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母亲叫我,我张开眼睛,见她手里拿着一支口琴,摊开的布包上是墨蓝色儿童绒帽。口琴和帽子都是我曾径见过的,她把口琴递给我。“你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说这话时好象带着一种莫名的快感,仿佛是一个击中要害的报复。

“为什么?”我问,我知道母亲在说谁。

“他得肺癌死了。临死前他希望见到你和我,让他的老母亲去找你二姐,好不容易找到二姐,二姐却没有过江来叫我,即使叫了,你也不在。”母亲拿准我地说,“即使你在,你也不会去的。”

“我不在,”我喃喃重复母亲的话。在1986年4 月20日生父咽气的那一刻,三年前,二十四岁的我在哪里?在哪个城市潇洒地打发时光?可能和一群人在喝酒闲聊,哈哈大笑,正把身体倒向一个自认为爱我的男 人的怀里?我想不起来,感觉脑壳上开始有东西在敲,我从被子里坐了起来,语气平淡地说,“人要死了,我还是得去的嘛。”

母亲俯下身的脸,我看不清楚,觉得她在冷笑,但是她的手抹了抹脸,那么说她在流泪。

二姐写信从来没提这事,我相信她今后也永远不会给我讲这件事:生父的母亲,我的婆婆,为了儿子临死前想见我一眼,来找二姐。二姐却直接了当地说,“你不要来找我们家,不要来找我们家六六,我们家六六不会认你们的。”

二姐会一直守住这个秘密,如同她守着另一个秘密一样:曾代母亲收我生父按月寄来我的十八元生活费。

母亲后来知道了,也没有一句话责怪二姐。在这件事上,母亲心里一直很虚,她对我们家其他的孩子都总是采取一种卑微的姿态,把一腔委屈和悲痛留给自己。

母亲说她有感觉,连续好些天夜里做梦,都梦见我生父象个小儿哭啼,责怪母亲不去看他。以前他在她的梦里不是这副样子,母亲便知道他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