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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起来时,那男人已不在。这人很可能就是以前那个跟踪我的人?今天他跟着我说不定已不止这一刻。今天是星期日,不上学。以前总是在上学放学期间我被钉梢,这次此人却打破了以往的习惯。

是不是我刚才上坡上得太急,气喘,眼花了?

决不是的,我清楚自己的感觉。肯定还是那个男人,为什么他隐蔽地跟了我十多年,今天突然冒出来-几乎径直走了出来?

这个地区强奸犯罪率较高。山坡,江边,角角落落拐拐弯弯的地方多,每次判刑大张旗鼓宣传,犯罪细节详细描写,大都拖到防空洞先奸后杀,尸体腐烂 无人能辩认,或是奸污后推入江里,使每个女孩子对男人充满恐惧。我记起初中时一个女同学的父亲被抓走的情景,她和她的妹妹们哭啼啼跟过几条街。

“没有堂客,又没妓院!叫我啷个办?”那个丧妻的男装卸工吼叫着,象头咆哮的狮子。说是他把邻居的黄花闺女给诱奸了。

我不敢想下去,心里一阵着慌,拔腿奔跑起来,直跑到中学街操场坝。周日放假,学校没了喧哗,操场空旷,没人在打球,连捉蚱蜢扑蝴蝶的小孩也没一个。天空比操场延伸得更远。我放慢脚步,走在杂草中被路人踏出一道清晰的小径上,努力让自己心定下来。

第五章

1

从碗柜里取出坦平的土碗,我将两个包子放在里面,小心地把粘在包子上透了油的纸揭去。碗柜上有碗稀饭,我又渴又饿,端起稀饭,唏里呼噜一阵,统统灌下肚子。

父亲进屋来,我拉亮电灯,虽然光线昏黄,但房里的床、桌子、五屉柜比先前清晰多了。

“爸爸,你和妈妈的,”我把装包子的碗递给父亲。

“你呢?”父亲没拿。

“我已经吃了一个,这二个是你们的。”

“你连撤谎都不会,五角钱哪能买三个这么大的肉包子?”父亲说,“你喜欢吃,你就吃吧。”

正说着,母亲端着碗筷进来,把筷子插入墙上的竹篓里。“六六,一早你就没影了。也不帮妈举杆杆晾衣服。人一大就不听妈的话。也是,竹子都靠不到,还能靠笋子?养这么多儿女,一个不如一个,”她越说声音越不耐烦。

我说,妈妈你别念叨我了,我有你最喜欢吃的东西呢。

母亲也看到碗里的肉包,果然十分高兴,竟然忘了问买包子的钱是哪来的。“买这么贵的东西做啥子,你去哪点了?”

我说,我去石桥了。

她拿起包子的碗,想起什么似地,问我在石桥哪家馆子买的?

我说,当然是水馆子,每个人都说那儿的肉包子肉饺子好。真是人多得很,还排队。

我的话未说完,母亲手一甩,把碗撂回柜上。她扶住绷子床的柱头,干呕起来。“水馆子的包子,”母亲恶心地摇头,她接过我递上去的湿毛巾,拿在手里坐在床沿上。

“你这人太疑心了点,”父亲不快地说。

“哪是疑心?”母亲说,“那是啥子年?”

从母亲不太连贯的话语里,我听出了个大概:灾荒年水馆子的包子是用小孩的肉剁烂做的馅。吃了包子的人还想吃,这才生意红火,就象现在火锅馆里的 人,往汤料里放大麻根、罂粟杆一样。当年有人发现馅肉里有手指甲,告发了。公安局把开馆子的两夫妻给逮了,馆子给抄了闭了,好多年,店才重新开张,归了街 道合作企业。

街上老太婆瞎嚼嘴,父亲说。

那阵子肉多稀罕,可水馆子的肉从哪儿搞来的?而且鲜得要命,比味精还鲜。说没证据,也有证据,母亲说和她在一起抬了一两年石头的联手,联手三岁 的娃娃也是那阵子失踪,连个影也找不到。联手最先一说起泪就叭嗒叭嗒地掉,后来不哭了,就跳进中学街操场坝那口古井。尸体烂在井里发臭才被发现。那口井也 就封盖起来。母亲说这个联手最好,在一起抬杠子,从不把绳子往母亲那头移。

“你小声点行不行?”父亲正色道:“六六买的包子,她都舍不得吃,你不吃就算了,让她也不敢吃,还尽扯些无根无据的事做啥子?”父亲跨出门槛,到堂屋去了。

母亲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小声点,小声点,犯得着吗?反正我老了,不怕。”房间里没有父亲,母亲的声音降了下来。

我盯着柜上装有包子的土碗,那饥饿年代的传说,在我出生之前,我用不着害怕,但我的生日就变得没意思极了。我从母亲旁边擦身走过,拉开五抽柜左边第一个抽屉。

“你在找啥子?”母亲注意到我毛手毛脚。

“信。”我手不停,翻捡针线盒,剪刀,钮扣,梳子,恨不得把整个抽屉端出来,倒在地上翻个通快。“大姐的信呢?”我问。

母亲说不在那里。她扳起枕头摸摸,一支小巧的口琴从枕头里滑出。我伸手去拿,母亲一把挡开,样子不是很凶,而是有点出乎我意外。母亲怎会有这东 西?看上去是什么心肝宝贝似的,而且她犯不着对我如此。我从小没有玩过任何乐器,不管哪件乐器都不会,玩具,也只玩过一个母亲手做的布娃娃。

“哦,我忘了,肯定早晨洗衣服给洗掉了。”

母亲说,她好象在掩盖什么事。我想她是故意的,并且不让我看大姐的信。大姐一定告诉母亲一些事,母亲生气,当即就把信撕了。

“我不相信,”我说。

“你今天吃了火药,老跟我顶嘴?”

“大姐已经回来了,今天早上有人看见的。”

“看见就看见的,她爱回哪回哪去,只要别迈进我这个门槛,我就谢天谢地了,”母亲的脸垮下来,一听说大姐回来,母亲全没了平日盼望的劲。

母亲又开始骂大姐是个惹事祸害虫,不争气,从不听她的话。跳楼,退学,嫁人,哪一样事大姐问过她?要不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六六,”母亲看着我,“你小小年纪也不听妈的。”

我说,“我哪点不听你的?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起码,我连选举权被选举权都有了。”这话丝毫没能达到提示母亲-今天是我生日,反而使她情绪更坏。

“哟,还知道选举权?”母亲用嘲笑的腔调说:“谁要我就给他,哪年选举不是服从规定就一个格子划圈?教训我们:字都认不得,还要民主?”

我几乎要叫起来:妈妈,今天是我生日,你怎么会记不得?

潜意识中,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个生日不是一串数字中的一个,而是一溜儿不准逆转的念珠中最特殊的一个,数过去,就会触到许多不可知的禁忌。我本能 地恐慌起来,想哀求母亲抓紧我。这根维系着我和命运之间的绳子,是个定时炸弹的导火线,在一点点闪出幽蓝的火花,我感觉我已经准备跨出这一步,今天,就在 这刻,我必须向母亲点明。

我走到门槛边,身体靠住木门。木门在半闭半合中承受我身体的重量,悠慢地吱咯响。我索性把门关严,我内心怕得要命,费了好大劲才稳住自己。然后,直撞进题目中去:“你女儿即使被人划了脸盘子、镪水泼毁了容、强奸杀死了,你也不会哭第二声。”

“啥子意思?”母亲厉声问。

“有个男的总跟着我。”

母亲忽地一下站起,走过来,她用手摸我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有这种事?”她盯着我的眼睛。

我故意扭过脸去说:“我在撒谎,你就这样想好了。”

“我就晓得你这个人。你不搞得我不舒服,就要搞得自己不舒服,”她嘴里这么说着,眼睛还是没离开我身上,忽然她推开我,拉开门冲了出去。

大约十来分钟,母亲回来了,喘着气,对坐在桌旁的我说:“我就晓得你在撒谎,啥子人也没有嘛。”她喘定了气,接着问:“这男的象啥样子?有多久了?你啷个不早给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