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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母亲是真着急了,我也害怕起来:“好久了…不止一次。”

我说那跟踪我的人既不是棒小青头,也不是口水涎涎的骚老头,是比这两种人都还危险的一个中年人。我没正正面面看清过,要看清了,也不值得给你说了。我最后一句话,是有意气母亲的。

啪地一声,母亲把房间里的电灯关了,火气旺旺地吼道:“去,去,滚到阁楼上去。”

我一步跨出房间,把房门摔上。

我在堂屋站了一会儿,蹩着气上了阁楼。

2

 想着母亲一个人坐在暗淡的楼下屋子里,我拿着书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不知她心里在翻腾些什么。我伸过手去按单放机的键,它象一个小搓衣板,是四姐和德华几个月省吃俭用买的最便宜货。我们走路都异常小心,怕碰翻桌子摔坏了这个全家共享的宝物。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离别后, 何日 君再来。”

这首半个世纪前在这座山城被唱得烂熟俗气的歌,有三十年之久是绝对黄色的禁歌,直到这一二年才从革命歌曲的重围中又冒了出来,带着古怪的诱惑 味,以前听,多少能使心绪改变些,但这个下午一两点钟,却让我更加焦灼不安,在阁楼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长这么大,我是头一回如此牵挂着母亲,于是我关掉 音乐,下了楼。

母亲不在屋子里。奇怪,她上哪儿了呢?

父亲正蹲在院外空坝上,满手黑糊糊,捏打着煤渣饼团。

父亲若不是特别需要,谁去主动打帮手,他会不高兴。母亲相反,她经常故意不叫,考验我们做儿女的,谁最勤快,谁最与她贴心。

院里院外都没母亲的影,找不到她,我回到堂屋,在门槛前楞着,有人在我身后叫:“六六。”

我顺声回头,是大姐,她手扶我家的门。

我早上遇到的老太太说的事是真的,大姐真是回重庆来了。我这么一走神,就听见大姐不耐烦地喊:“六六,你耳朵聋了?”

3

大姐用水洗过脸,“啷个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边问,边拉开五抽柜抽屉,取出一把断了齿的木梳,又找到四姐用的一个小圆镜。她吹了吹上面的灰,对着小镜子梳一头乱糟糟刚烫过的头发。

我半年多未看到她,她没大变化,脸圆了一点,身子丰腴了一些,眼珠比以前更灵动跳跃。

“爸爸不在家吗,我不在家,怎么说没人?”

“哟,说不得了,”大姐脸上有了笑容说,“么妹,你书比我读得多。”

我忘了母亲不愿拿给我看她的信。我的心思不在上面。“我没一样事顺心,”大姐说着,接下来她必定又是她那套离婚经,该怎么办?

我赶紧接过她的话,说:我知道你早就回来了,何必搞得怪里怪气的?

她笑着说,她就是不先回这个家。她到以前一起下乡的朋友家去串门,就是要让母亲晓得了不舒服。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妈呢?啷个不见她?”

她的问题正是我的问题。我说中午母亲还在,后来我下楼母亲就不知到哪儿去了。

大姐酸溜溜地说,不管妈,妈准是过河去城中心看二姐,妈心疼二姐,心里没有我们这几个儿女。二姐运气比我们哪个都好,读的师范,1969年上山 下乡,师范学校的学生可以不去,免了受当知青的罪。分配时二个有门路的人互斗,僵持不下,让她这种本应分到乡村小学的人拾了个便宜,分到城中心的小学,摇 身一变成了城中心人。生了个儿子,又生个儿子,丈夫对她也好。

“饿死了!饿死了!”大姐象带股气似地叫,翻锅碗,打开碗柜,发现两个肉包,一手一个,吃将起来。“好吃,真好吃”。她不到一分钟就吃完,用手帕擦手。

“么妹,”大姐突然改了称呼。“你啷个脸色死人一张,难看得很?”昏黄的灯光下每张脸都一个颜色。毕竟是我大姐,许久不见,照样能感觉出来。“是不是我一个人把包子吃了,我以为是剩的呢。”

“你真会说话,肉包子会剩?”我说完这话就一声不吭了。父亲和我舍不得吃,母亲和我还为这包子吵了一架。大姐在家里虽排行老大,却象最小。母亲说她比家里哪个孩子都会来事,发“人来疯”,一点不懂事。

大姐可能是对的,母亲到二姐那儿去了。二姐性格温柔,做家里事做教师都细心认真,对母亲算得上孝顺,即使和母亲扯皮,也是气在心头,不会象我们 这三个姐妹那么顶嘴对吵。二姐已经不住在家里,她不时过来看父母,母亲有时也过江去看她。今天,母亲不留在家里,就是有意冷淡我。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朝大姐声音很高地喊道。本来这句话是准备对母亲嚷出来的。“妈妈都忘了,她从来都是故意的!”

“哎呀,怎个不早说?”大姐最会装巧卖乖。“么妹,你该早点说嘛。这包子肯定是你过生日的。”她不笨,甚至给母亲说起好话来:“妈不是忘了,不准那么想。妈可能记错日子了,嗯,她记阴历。”

“不管阴历阳历,她就是故意忘的。”我嘴上这么说,心里想你们记得也会一样待我。生日不生日,反正我无所谓,象母亲说的,让我活着就不错了。

“大姐给你赔小心。来,我给你梳个头发,换一种扎法。你看我的头烫得还行吧,不象街上那些小卷卷刨花头,也不象那种小县份土里土气的。跟你说吧,是大姐我自己烫的。”

她不管我同意不,就关掉灯,把我拉到堂屋,让我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堂屋光线好多了。对门邻居程光头的老母亲坐在她家门前,背靠墙,眼睛咪着。

“大姑娘了,要爱漂亮。来,头仰起,梳个独辫子,两边乱发往后拢,让头颈和耳朵露出,让你左脸边的痣现出来。脸上有颗痣,吉星高照,恶运全消,不会象你大姐这么命苦。”

她从我身后走到我面前,看看,让我坐着不要动。

一分钟左右,她从屋里回到堂屋,把我长短不一的刘海梳了梳,剪齐。又把小圆镜递过来。我朝自己举起镜子,站了起来。镜子里的我两根辫子已变成一 根,这么一来,真有不少变化。我注意到,因为发式改变,脸颊和脖子显了出来,我第一次喜欢起自己的模样,高兴起来。但我不想让大姐得意,脸上表情平淡。

“啷个样嘛?喜欢不喜欢,吭一声。”大姐这天也一反常态,我越不理她,她越要讨我个好。

“黄皮瘦脸一张,再打扮也是个丑样,一看就是受你欺负的。”我把镜子还给她。

“好,好,么妹,今天你生日,几岁了?”

“62年生的,几岁嘛?”

“十八岁,我的老天爷!我还以为你只有十五、六岁呢。么妹,今天是你生日,大姐也不知道,知道就会给你带个礼物。”

我鼻子里哼了声,心里还是有些热,礼物她是不会送的,能这么说,就跟别人不一样了。

“十八岁嘛,算一个大生日。这样,你今天要我为你做啥子事,大姐都愿意。”她说得真切,很诚恳。

“此话当真?”

“当真。我要骗人,可以骗的多着呢,还会骗自家么妹?”

我想了想,说,“大姐,我要你陪我到江边走走。”

她笑了:“你那么一本正经,我还以为是啥子了不得的事呢。没问题,我陪你去。”

4

 我俩出了院子,下着石阶,往江边走。

我必须弄清,或至少明白一点点从小就盘绕在心头众多的谜团和阴影。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什么,但都不肯告诉我,他们在有意组成一个巨大 的阴谋,我就这么被框定在沉默之中。也许人人都落在别人“不言”的囚笼里,别人不说的正是我急切想知道的真相?不行,我决定把一切抛开,高考复习这种所谓 的第一大事也搁在一旁,得问个明白,不然,我就活得太不清楚了-这么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