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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明事的人点拔他:我看你八成给那个女人迷住了,跟每个见到她的男人一样。这是城里一个袍哥头子的老婆,从家里跑出来的。离远点,别提着脑袋瓜儿耍女人?

1947年初春,对父亲一生来讲,是个特殊的分界线。他本对机械和器材有着天生的兴趣,几年来背熟了水道情势,加上好学多问,没多久就学会了驾 驶。主流支流,下水上水,就这个蹲在江边背着婴儿在一心一意洗衣服的女子,总晃荡在眼前,忘也忘不了。当她又象第一次朝他这个方向站起来,为了舒动酸痛的 腰、腿和手臂时,他看见了她的全部:善良,孤零,浑身上下的倔强劲,她就那么站在他面前了。

他把衣服送给女人洗,每次给的钱比别人多。不等女人目光示意他走,他便告辞,头也不回一个。

“你看你衣服还是干净的,用不着洗嘛。”女人开口了,声音很轻。他不好意思了,脸红红地楞在门边。他实在是送衣服送得太勤了。

女人没背婴儿,婴儿正睡熟在床上,女人的身子灵巧地一转,递出一个木凳,让他在门口坐。

6

袍哥头四处找我母亲,登报,派手下人专门到母亲家乡忠县寻找,都没有下落,一气之下返回自己家乡安岳,挑了个正在读中学的姑娘。匆匆办完喜事,安了 一个家,自己一人回了重庆。他是地头蛇,竟然找不到我母亲,就断定她已远走它乡。岂不知是身边一个艳丽的舞女在作鬼,她买通他手下人,不让他知道我母亲的 下落。母亲在江边洗衣服时,曾瞥见过一个浓妆的女人,母亲没有在意。1947年春天,抗战胜利的喧嚣早已被国共两党内战的炮声取代。地方军阀与各帮会宗教 组织忙于扩大势力抢地盘,市面上各种谣言纷传,人心浮动。袍哥头没心思管弃家出走的妻子女儿。当然,如果是个儿子,情形就不一样了。

父亲言少语拙,他只能靠行动,让母亲相信他的真心诚意,下定决心请求母亲与他生活在一起。他不象其他唾涎母亲的男人,他不怕杀人如家常便饭的袍哥头。不过也可能父亲是个外乡人,不太相信四川黑社会的厉害。不管怎么说,这就是目前这个家庭的正式由来。

大姐说到这一段时,三言二语打发过去,我几次回到这个题目上来,她几次虚虚地迈过去。我知道她不是对父母结合不满-正是靠了这个婚姻,她才活 了下来 -而是觉得这种贫贱夫妻的事太实际,不浪漫。我找到过父亲陪母亲到城中心相馆拍的一张照片,母亲梳的流行发式,穿了她最好的衣服,折价买的一件白底白花 绸旗袍。日本投降时,急着赶回南京上海的富贵人家,带不走的家当,就便宜卖了,那时有好几条街有人专收专售。父亲不在照片上,母亲抱了大姐,端坐于一花台 边。照片上的小白花的粉红,是后来大姐加上的颜色,给平淡黑白照片上添了点儿韵致,照片上的人在框起来的尺寸里,眉眼很沉静,甚至有点儿忧郁,看不出她内 心痛苦还是快乐。这是我能追溯到的母亲最美的形象。

7

家里有门亲戚,我们叫他力光么爸,但不和父亲一个姓,我从来没问,也没想过,以为是家里认的干亲。他一来,就是母亲不在家,也与父亲关起房门, 说话声低得听不见。看来他就是袍哥头的弟弟,大姐说的小名火林娃的人,大约文革开始,他就很少来我们家,以后也就没见到过了。这也许和大姐说的与“反革 命”几字的瓜葛有关,彼此没联系,也就减轻了祸事临头的担忧。

力光么爸的样子,我已忘掉。

我在大姐脸上,想象那个她叫作生父的男人,会是个什么模样?他不象一般重庆男人那么矮小,瘦弱,他喜欢穿长衫,戴帽子,是个风流情种,偶尔吃点 小醋。朋友义气重,可以有难同担,有福共享。这么一个和母亲有紧密联系的人,一个我从未看见过的人,无论多么真实,对我而言,也只是影子一个。

他曾被派去江北的兵工厂,捕捉在那儿半公开制造炸药的共党,却一身是血败逃回家,母亲被吓坏了。为此,在袍哥中他没有得到提升,在家中发酒疯, 砸坏结婚时客人送的所有的匾,用脚踩,狠抓自己的头发,母亲才明白这男人日子并不一味轻松。时局一天比一天紧张,街上巡警和便衣增多,半夜也会听到敲门 声,清查共党。他常常不在家,突然回家,也会突然就走掉。这样的日子,恐怕母亲离开时也没有多少留恋。

大姐说,这个男人走到哪里身上都不必带钱,到哪里只要发一声话,就有小喽罗、小流氓跑前跑后,将钱递上。

“流氓头子罢了,这有啥子值得说的?”我不以为然地说:“幸亏妈妈抱你出走,否则,解放了,你还会有好日子过?”我想煞煞大姐的傲气。现在我明白了,她为什么老抱怨这个家穷。

“你说得有点道理,”大姐清清嗓子说:“哪条道,我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共产党占领重庆前不久,一场大火在重庆上空腾起。火蔓延着,顺着夏季的江风沿山坡往上卷。临时板棚,吹到热风就着火。泊在河滩渡口的木船趸船也燃烧起来,贫民百姓在火焰中奔逃。

母亲抱着未满周岁的二姐,牵着三岁的大姐,尽量躲避着尚在冒余烟的房屋,沿江岸寻找父亲的船。到处都是烧伤呻吟的人,狂奔乱逃的人,不相识的人 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聚在一起哭着,大人寻找孩子,孩子寻找大人。还有人在拾没烧坏的碗勺,也有人用木桶往已经烧得焦黑的柱梁上泼水,还有人飞跑过街狂呼 亲人的名字。

火熄之后,一船又一船运载江里江边的死的人,往下游江滩的大坑堆埋。朝天门码头中心一个大空坝,却在烧街上的尸体,架着柴泼着油烧,穿黑制服的警察站在一旁。死人的气味跟着滚滚浓烟,罩住了整座城市。

有个孕妇在翻找尸体,认自己的亲人。小孩烧死最多,身体缩成一小块炭。一个老头坐在石梯上,脸上黑糊糊的一条条,他让三岁的孙子坐在木箱上,等他回去从火里抢东西,回来时箱子和孙子都不在了。

母亲听到重庆饭店那头传来枪声,说是抓到了放火的人,毙掉了。是否真如街上传言,是国民党的消防队在水里渗了汽油,使火越燃越旺?还是共产党地下组织放的火,以增添老百姓对旧统治者彻底绝望?

谁去弄清楚?这是个兵荒马乱,每天要死上千上万人的日子,重庆大火不过只是小灾小难。

这场罕见的大火发生于1949年9 月2 日,它熄灭之后二个月,即1949年11月下旬,这座山城终于落入共产党军队合围之中,长江上船员大都弃船溜跑了,都知道在重庆这水道枢纽打仗时,船最惹祸。

父亲舍不得船,哪怕是老板的船。十几个国民党士兵把一个个封得严密的军火木箱运上船。父亲在刺刀下被迫驾驶船,他只得用棉被裹住全身,仅露出眼 睛和手。船上溯长江,从第一声枪炮响起,父亲就用他对航道水势熟悉的全部知识,大拐“之”字行进,躲避船外两岸飞来的炮弹。押船的一个军官大腿被子弹击 中,倒在驾驶室昏了过去。血溅到玻璃上。士兵惨叫着,有的是跳入江,有的跌趴在到船舷后。父亲的棉被上,血在一滩一滩漫开,船上的军火随时都可能爆炸,但 是父亲却奇迹般冲到了目的地。

当官的掏出两块大洋赏给父亲,算是租船的钱。然后,用手枪指着父亲说:“我们要沉船!”他跳到岸上,给士兵下任务。

父亲的胆子已掉光了,但是他把船开来本是为了救船。他当没听见一样,便将船掉头往回开。在船离朝天门两里路远时,炮火过于猛烈。他怕船被打沉,便将船开向黄沙溪的河滩搁浅,想保住船。

那天,这个古怪多劫的城市已经很寒冷了,人们皆在抢购粮食或逃离战区。母亲又有了身孕,在通向江北桂花街的石阶上,她拎着一麻袋干胡豆,抱着二 姐,让三岁的大姐自己走。江面炮火不断,风把树刮得弯到地面,把硝烟刮进深蓝色的雾中。母亲跨进房门,血从她的身体里流出,顺着大腿冰凉地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