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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属于自己了,我感到自己倒在地板上,双脚奋力朝外一蹬。

一片喧哗声,有人凑近盯着我说:“她收尸了。”

我收尸了?我死了,才十二岁,就这么死去?我的结局原来是这样。这一刻,我轻飘飘地,不着边际,没根没依的,原来死如此简单、轻快和松驰。

很快,另一种感觉升上来:追悔莫及,难以言说的懊丧。我渴望再活一次,哪怕比前一生更痛苦。我还刚刚开始活,我不必死,我就是要活!就是要不顾一切地长大!

我在围拢的人群中察寻母亲,我想对她说,要她烧掉我的日记,它在床底下。我看不见母亲,我在拚命找她,用一种只有她和我才明白的语言,继续对她说:别留下我的模样,烧掉我仅有的那几张照片-只要能允许我继续活。

仿佛有人在扳起我的头,很重,很痛。上楼梯的脚步声不象是母亲。

4

天井里人极多,站着蹲着,以舒服但不雅观的姿式,围着一个走街串户的中年男人。无论他在哪个院子停留,都会带动一批人观看。

他捉住乳毛未干的鸡公,反剪双翅,小鸡便乖顺地伏在地上,伸长脖子,可怜巴巴地瞧着众人。中年男人去掉绒毛。带刀刃的铁勾轻快地插进去,“擦”地一下拉出一块血肉。右手的拇指和中指去掏。被阉割的鸡的卵子被放进碗里。鸡主人一般都要卵子,拿去熬汤喝。

这里人相信吃啥补啥。杀鸡鸭,经常把苦胆摘下往嘴里吞,说是要大清热,还得趁新鲜。鸡胃鸭胃的内皮剥下,洗净晒干,一个能卖二分钱,化食,通气。菜市场肉案上,牛鞭粗长地挂在最醒目的地方。

阉鸡的主人若不留卵子,可以少付一角钱。中年男人将就小刀叉起卵子,从裤袋里摸出盐瓶,撤上盐,然后用一块不知原来是何种颜色的布,对折包好后,放入帆布包里。

被阉割的小公鸡,歪倒缩在堂屋楼梯角落,不再有雄性的高叫,没人看它一眼,人不知道鸡也会痛。

烈属王妈妈的孙女,有张苹果脸,很稀罕。这条街的孩子,在成人之前,都瘦骨仃伶。院子里的人端着饭碗,到院门外吃走走饭。她要上小学了,有人问她长大做什么?

“骟鸡巴。”她一清二脆地答道。

这个女孩如果明白她说的是什么,长大必是个最彻底的女权主义者。但是南岸的人认为她没出息,女孩被父母打了一顿。遇到人问她长大做什么时,她不作声了,有时候还是冒出一句:骟鸡巴。她可能脑子有问题,阉割鸡巴血淋淋的场面,对她刺激太大。

我想我可能生病躺了一天,也可能是两天。

我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脚吊在床边,伸进圆口单扣黑布鞋,觉得阁楼不象睁开眼睛时那么旋转,墙仍是墙,桌子仍是桌子,一旁布帘仍挂挡着另一张床。 屋里就我一人。我右脚先下地板,落在肉墩墩的一个东西上。我惊异地跳开,低头去看,一个比我脚还大一二公分的老鼠,抽也未抽动一下,躺在那儿。

从床底下抽出两根细条的木柴,我把老鼠夹起,一步步走到阁楼门外小木廊,准备下楼梯。老鼠象活了似的,从夹着的木柴中蹦出,弹在楼梯口上,直落在堂屋地上。我终于止不住大叫起来。

天井里只有个剃头匠,用一个刷子清扫一个男人的脖胫。还有两个男孩在院门坎上,给白晃晃的蚕喂桑叶。天井靠水洞边,有人在倒涮祸水。

我惊骇的叫声,不过是又尖又细的轻轻一嚷。院子里的人仍是各做各的,我叫第二声时,父亲从楼下探出脑袋问:“六六,什么事?”

我指着楼梯下死老鼠躺着的方向,喉咙哽住说不出话来。父亲眼睛不好,看不到。对门邻居程光头动作快,拿着夹煤球的火钳,一边夹一边说:“哟,见血了。”

“见血了?”他的老母亲这会儿耳朵特清晰。

“见血了!”他回答。

“见血就好,就顺当。”老太太说。

“是一脚踩死的?”他扯开喉咙朝我喊。

我点点头。

“一脚踩死好。”不知老太太怎么看得见我,虽然她在自家门口内的圆凳坐着。“一脚踩不死,不能再添一脚,就得用别的方法,”她慢吞吞说。

“会啷个样呢?”程光头比他的老母亲还煞有介事。

“补第二脚,耗子哪怕死了也有二道命,就会生鬼气,缠得院子里鸡飞狗跳喽。”老太太说得很肯定。我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回到阁楼里。

这天晚上,四姐和德华未回家。大姐也没回家,不知上那儿去,她一定是故意不回家,为了避免我的纠缠,她知道我不向她刨根问底是不会罢休的。夜里又响起婴儿的哭啼,挑人心烦。我感觉身体好多了,手摸额头,温温热热,不象昨夜那么发烫,最多后天就能打起精神去上课。

5

第二日上午,我听到楼下有人在问我的名字,声音熟悉极了。我赶快走到阁楼外小木廊上, 历史 老师站在堂屋。在父亲注视下,我慌忙请他走上阁楼。

“没有你坐的地方,”我结结巴巴地说,同时手脚紧张得不知如何搁才是。我站在小桌子边。生活和幻觉总难一致,但也许是我想象得太多了,他才会竟 然会在我未想到的情况下,来到我这个阴暗发霉的阁楼。虽然我从不讳言家穷,现在他到我的家,一下子逼近了我的私人生活,我没作好准备,我强烈地感到赤贫的 耻辱。

“你愿意,你就坐床边,”半晌我才说,我仍旧站着。

“你生病了?”他就坐在我的床边,看着我。“我猜着了。你昨天没来上课。晚上我的辅导课,平时你都来的。”

我没作声,他的声音在阁楼里听来有点浑厚,也比在教室里清晰。他说:“没事吧?”

我头一歪。

他见我没话,这才去环顾四周,说比他料想的条件还差些,但他很喜欢这个我从生下来就住的阁楼。“你说你经常从天窗望天上的云,与在江边看云不一样:云不是朝同一个方向飘。”

他记得我说过话,记得很清楚。但感动我的不是这个,而是他说他喜欢我家的阁楼。

这时, 历史 老师拿出一个大牛皮纸信袋,递给我。

“给你的,”他说。

“书?”纸袋是封好的,一拿过手我就猜,“什么书?”

“你等会儿没人时再看,”他眼光似乎有点发颤。

我抬起脸来,没说谢谢,我感到自己有好多话要对他说。但我喉咙堵塞着,说不出一个字,我继续望着他,傻痴痴的。

他却站了起来,说上完课,正好有其它事路过这一带,他就拐下了野猫溪副巷,顺便来瞧瞧。

原来他并不是专门来看我的,我正失望的时候,突然感到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肩头,我的手握着纸袋,紧张又激动。我怕他的手从我的肩头移走,他的手真就移走了。他表示要走,“你想出去走走吗?”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去爬爬山,怎么样?”

我没吱声。我若和他一起走出去,院子里的人会搬弄是非。

我的想法看来被他揣摸透了,不等我说话,他就说他先走,下午2 点30分左右,他在第五人民医院门诊部门口等我。

我送他下楼,在天井石阶前停住,直看着他的身影从院门口消失。

“谁呀?”石妈的声音在我的背后响起。

我想果不其然,这个多嘴婆,说不定就一直守在我家的楼梯下,算着时间。这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有个成年男子来找我。

“你不说,我也晓得,他父亲是个牛鬼蛇神,不就是满南岸打爆米花胡豆的糟老头家老大嘛?这个人成了家有老婆孩子,哼,他来找你做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