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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关你的事,”我冷冷地说,朝堂屋里走。

正对着我家房门的板墙上,挂钟指着11点45分。这个钟要么迟二分,要么快二分,发条定时上,及时扳正钟点,也没用。

上阁楼后,我仔细地撕开纸袋,从中抽出一本挺厚的书:《人体解剖学》。封面写着是医学院的课本。我糊涂了,一翻开,就看到插图,男人的裸体,正 面背面;女人的裸体,正面背面,都插了长针似的标明名称,乳房、阴部、阴毛、睾丸等等,全是些我从说不出口的字眼。我的心猛烈地跳起来,赶紧把脸埋在书页 里,过了几秒钟,才抬起头迅速地朝四周的墙看,小阁楼还是原样,只有我一人。我再低下头来,看生殖器官图,我第一次感到我的阴唇好象在微微启开,阴道里象 有一条舞蹈的火蛇,扭动得使我难忍难受。

“该死!”我骂道,“我的老师是个流氓!”

第九章

1

四川话朗读毛主席语录非常好听,有调有韵,不太整齐,朗读就前呼后拥,波澜起伏,跟戏班子一样。听久了四川话朗读毛主席语录,人极易生幻觉,半醒半睡的。

从七十年代初开始,有好几年,经常有“反标”出现学校厕所里,在校门口石墙上,有时干脆写在地上,一般都是简单而干脆的“打倒毛主席!”。既然 打倒,为什么还尊称主席?不能问,因为这是极端反动,不能“扩散”的。公安人员和学校对每一桩反标当大事清查,突然袭击收缴全校学生的书包,查对学生笔 迹,直到最后抓走小反革命分子,然后再逼供出隐藏在其身后的老反革命分子。小孩放回,开除学籍,大人就可能十几年回不了家。每次都兴师动众,满街谈论。

公共厕所里,相互对骂娘之痛快,这城市或许是全国第一,少儿写“反标”犯罪,也几乎占全国之首。“反革命”三个字,是最危险的罪恶,最吓人的灾 祸,乱涂一笔就跳了进去,轻轻一挥捅大漏子扰得满城风雨,如此诱惑,使好些无知的小手痒痒的,既恐惧又刺激,渴望试一试不能写的那几个字。

有一次打扫学校公共厕所,一起打扫的同学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就止不住想乱写一些吓唬别人也吓唬自己的字。我没写成,没把自己和家里人弄成 反革命,是因为我掏铅笔时,看到一幅实在太怪的图画,木炭画的,画得很拙劣,器官不成比例。看得我脸发红,透不过气来。听人说这些都是男孩子,半夜爬进女 厕所干的。

反标大部分也是男孩子写的,公安局查人时却不分男女,一视同仁。

我把 历史 老师给的《人体解剖学》埋在枕头下,不放心,又放进书包里,生怕家里人瞧见。这是我生平第二次见到这种图画,但这次完全不一样:照片上 被枪毙的男人,天井里洗澡的男人,他们的器官叫我恐惧厌恶,脏得如同厕所里的画,而这本医学书上的裸体与器官,我却感觉洁净,甚至很美,危险而诱惑。我手 按住胸口,全身开始出虚汗。

楼下房里挂钟“当”地响了一下,1 点了。我与 历史 老师约好2 点30分。走江边的路,抄小道爬上位于半山腰的第五人民医院,时间来得及,可慢慢走,我的腿软得几乎迈不动了。我想责问他,给我那么下流的一本书,居心何在,算什么老师?

2

自来水管前,排着长队,没水,水桶都候着,顺路边歪歪扭扭,站五六个人。

太阳出来得较晚,但在午后突然变毒。屋阴下站着人。我高兴自己出门前抓了顶天晴下雨都用得上的草帽。房檐下的人在抱怨:“再不来水,莫说人要渴死,连桶也要爆开了!”

往野猫溪轮渡方向一直是下坡路。

一个全身脏兮兮的女人,站在废品收购站门前的小石桥上。每次走到这一带,就可能遇见她。小石桥连接两个被溪水隔开的山坳,但溪沟里淌着的都是附 近工厂流出的污水,在阳光下闪着深黑红色的油星,有时发出绿蓝的光。这女人真是很脏,身上的衣服遮得也不是地方,据说有三十几了,还是一个女孩子的脸庞, 乳房也是一个女孩子样的。她的身体饱满,有着丰腴的大腿和臀部。每隔一两年她的肚子就大起来,春天隆起,夏天挺起,秋天就会蔫下去。谁也不知她把肚子里的 孩子生下后弄到哪里去了,就象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和来历。她在街上被人吐口水遭人追打,饿了就吃馆子里的剩饭或路上小孩掉在地上的馒头,夜里走到哪就睡在 哪。

人们说,她是花痴。

收购站的石桥栏是她最喜欢呆,也是唯一任她呆的地方。收购站里的两个老头,一个将旧报纸、塑料鞋子、烂布片、坏胶鞋、碎玻璃、烂铜铝锅等等,从门口搬进屋;一个记帐,拔着算盘,对着一个小窗口递出皱皱的毛角分币。

我有记忆就看见花痴了,她的眼睛混浊,十根手指黑乎乎的,身上能搓成泥条。冬天穿一双大大的臭胶靴,夏天光脚,收购站前满地是玻璃片,她的脚毫不在乎。不管见男人或是女人都有可能趴下裤子,但她总是张开嘴笑呵呵,不象所有正常人那么仇恨人,成天开会批斗阶级敌人。

四年前,街道委员会传达“四人帮”被捕。会一开完,老百姓很高兴又一批大人物倒台,又一批整人的人被人整,一户户人提着脸盆、脚盆、烧饭锅、炒 菜锅,敲打着出自家门上街游行。锣鼓,铙钹,红绸,二胡,爆竹,噼里啪啦就游上了大街,赤着胳膊光着上身吼着口号。跟着游行队伍的人越来越多,小孩子最 多,图个稀奇,但也壮了声势,没人管地大闹一场,冲着石桥广场马路游去。

我也在游行的队伍中,走上中学街的石阶。这个世界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的大变动,我不太懂,只知道毛主席死了,要悲伤,“四人帮”被抓了,要庆祝, 大家都得一个样。正在这时,我看到花痴逆着我们走来。秋日白灿灿的光线下,她脸不怎么脏,头发被人剪得象个男孩,但浑身湿漉漉的,可能被人耍弄推到江水里 去过,一件破旧的男人制服紧贴她的身体,肚子扁平。她与游行队伍交错而过。

我退出游行队伍,走到路边的电线桩桩后面,着迷地看着花痴。她走得专心专意,无论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都与她无关。

江水还是黄澄澄的,长江比嘉陵江更脏,看着热,脚浸入,却是凉爽舒服的。我们住在江边的人,对江水有一种特别的依恋。远离江边的人,欢喜只是一 股劲,背过身去,就会把江水忘却。我们住在在江边的人,和不住在江边的人,一旦走在同一旅程上,那么,我们总是尽可能地和江水靠得近些走。不住在江边的 人,嘲笑我们傻劲,老是拾起石片打水漂。他们说,江嘛,看看就是,江很讨厌,过江过水,耽误时间,误事不说,翻船的话,连命也搭上。

但江水就象流在我们的心里,我们生来是江边的人。下坡上坎停息时,总喜欢停下来转过脸去遥望上几眼,看几眼江景,又能爬一大坡石阶。

我上了山腰,喘着气,第五人民医院门诊部的房子在平路尽头。那儿没有 历史 老师,我到早了。

3

斜对着第五人民医院门诊部大门,我缩在一棵树下,我怕走到门前,不仅仅是担心熟人碰到,生平第一回约会一个异性,我紧张。

他是我的老师,他该准时,很明显时间早过了2 点30分,也未见到他半个人影。我站的地方,能从医院大门经过的人中轻易辩认出他。我揭下草帽,当扇子不停地摇动,其实我不热,只是烦躁。他一向说话算 话,没有水过我,起码在这之前,他没有过,一定是他明白自己做的丑事-用那么一本诲淫的书,公然引诱一个处女,现在不好意思了,被我逮住了。

我得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