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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的生父这时站在石阶顶端,冷风刮着他瘦瘦高高的身体。那么多人从他的身边上上下下,急着去赶车坐船。他的身影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了。他其实 是个缺少疼爱的小青年,从母亲那儿他得到了感情,加上他救了这一窝子饥饿得发疯的孩子,得到由衷的感激。他可能一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重要,如此被需 要,于是他让自己陷入恋情中,不能自拔。

谁又能说得清楚,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喜欢就是喜欢,有时候就是没有任何具体的理由,更不用说爱一个人了,爱就是爱,别的人不可能理解。包括我这个作女儿的,我不也正在偷偷爱一个男人,爱得同样无情理,不合法。别的人会认为很肮脏。

可是连我这样一个不愿循规蹈距的人,也没能理解他们的偷情。我,母亲,生父,我们三人在茶馆坐一起时,在我眼里是那么不和谐,尴尬极了。他和母亲使我出生在世上,却给了我一生的苦楚,他们俩谁也未对我负责。

我和他走下枇杷山陡峭的石阶,漆黑的夜空升起漂亮的焰火,若隐若现地映出山上山下树木房屋,簇簇团团的流星雨,象天国里奇异的花瓣花蕊,向这座 城市坠落下来,向我们头上抛撒下来。顺着马路,一直往两路口缆车站走,满天都是焰火,鞭炮炸得轰响。这时,我对他说:“我不愿意你再跟着我,我不想再看到 你。”

他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脸上表情一下凝结住了,看起来很悲伤,就跟那部外国电影里那些面临船沉,逃脱不掉,注定要死在茫茫大海中的人一样。

我不管,我要他作出保证。

他保证了,他点头的时候,眼睛没有看着我。

经过剪票处,他要送我,我坚决地说不用了。随着人群跨上缆车,我坐在靠后边上一个位子,手里紧紧抓住他为我扯的那块蓝花布。他仍站在剪票口的铁 栏杆前。载满人的缆车沿着轨道徐徐下滑,他向我挥手,我想对他挥手,却止住了自己。为了不去看他,也不让他看到,我掉过脸去瞧缆车道旁山腰上怪模怪样的吊 脚楼、歪歪斜斜的木板房,那些窗子里透出的灯一闪一眨,随时都会熄灭似的。缆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山下,出口对着这城市最大的一个火车站,人山人海,一个喧腾 的大火锅。

母亲没有睡,她在等我,给我开了门,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重新回到床上。父亲的布鞋在床下,脸朝墙躺着。看见他们,我心里突然很冲动,很想走过 去。我想起了与父亲相依为命度过的所有日子,我是那么想拥抱父亲,那么想被父亲拥抱。至少仔细看看父亲,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象一个女儿那样端详过他。

架子床只有母亲翻身的响动,父亲一定睡着了。我在堂屋尽量轻手轻脚擦洗脸和身子,去天井倒掉水后,母亲从床上抬起身,低声对我说,“早点睡吧。”我就出了房门,穿过堂屋上了阁楼。

第十六章

1

我一直都有记日记的习惯,记的都是我第二天就不肯再读的东西,在我看来记日记不过是懦弱者的习惯,孤独者的自慰,便把日记本抛开了。可是没过多久,又开始旧病重犯。

但是我在阁楼里,记昨天见生父,只有二行字:茶馆,馆子,电影院,枇杷山公园,缆车,过江,回六号院子,睡觉。

没有提一个人,记日记保密是无意中学会的,不是由于文革中许多人因为“反动”日记送了性命,而是我知道这种见面不能让家里人知道。父亲知道了,怎么想?姐姐哥哥们知道了,怎么想?母亲知道我对待生父的一些细节,怎么想?

避开总是对的,反正我也不想记住那些细节。

第二天,我见着父亲,什么也没表示,什么也没说,昨夜那股冲动早没了。睡眠真是个奇怪的过程,象一次死亡接着一次新生,过滤掉了痛苦,榨干这种 那种的欲望和情感。我把蓝花布拿下楼交给母亲,母亲接过去后,我就做自己的事去了。家里哥哥姐姐都回来了,房里房外挤进挤出。院子里的邻居,似乎每家都来 了亲戚,热热闹闹。母亲心神不安,好不容易瞅到一个只有我和她在屋子里的机会,她说:“那布等一会,我带你去石桥广场,找裁缝给你做件新衣服。”

“那是他给你扯的。”

“不要骗妈了,我当然晓得,”

我不理母亲,专心剥大蒜皮。

“他对你好不好?”母亲与我提生父总是用“他”,母亲不会不知道他对我怎样。她这么说,是要我承认生父,是想与我谈他,现在终于等到有一个人和她说她心里的人了。她热切地望着我,等着我回答。

我说,“一般。”一副不屑谈,也看不上的样子。我并不惶惑,一个提供精子的父亲,一个提供抚养的父亲,我知道哪个更重要。

母亲在屋子里东磨磨西蹭蹭,过了好大一阵,说不带我去找裁缝做衣服了,裁缝收费贵,还做得不满意。她拉亮灯,将桌子擦得很干净,把那块布铺平,洒上水。拿出剪子尺子粉饼后,她嫌桌子不够宽,又把布移到架子床上。

给我比了尺寸后,她问我做衬衣呢或是做套冬天棉袄的对襟衫。不等我说话,母亲自做主张,说夏天已过,还是做对襟衫吧!她仍旧是那个一意孤行,不用听我想法的母亲。

母亲用白粉饼在蓝花布上划着线条,她说,你大概不知道,生父当时在法院认了每月给你十八元,每个月付,直到你十八岁成年为止。每月按时寄钱来, 没拖延过,后来二姐教书了,就把钱寄到二姐那里。二姐单位和我们院子邻居一样,有人汇钱,总有人问来问去,二姐怕引起麻烦。他就把钱送到他老母亲-你婆 婆那儿,我再过江去取。你婆婆是个老实人,每次见到我总留我吃饭,说她儿子命苦,连亲生女儿也不能认。他是个穷光蛋,哪个城里姑娘肯嫁他?不得已到农村做 了个上门女婿。

这么些年母亲没见生父,通过我的婆婆,她对生父的情况应该是知道一二的,同在一个城市,却要强行自己做得如路人一样,我觉得母亲是中了魔。

“他从不要求见你,他知道一个私生子在人们眼中是怎样一种怪物,”母亲说:“这个社会假模假样,不让人活也不让人哭。”

看见我没搭话,母亲又说:“六六,你不晓得,他自己过得又穷又苦,这十八元钱不仅养活了你,在最困难的时候还帮了我们全家。”

2

那么我的学费不也在其中?我想,但我不愿再问。

母亲的话没有使我感动。他是我亲生父亲,他该抚养我。给我的钱,你们用了,你们也从未告诉我。这个朝夕相处的家根本就不是我的家,我根本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我对家里每个人都失去了信任。

母亲告诉我的有关生父的一件件事,他的农村妻子,二个儿子-我的两个从未见过面的弟弟-我的婆婆等等。我不欢迎这些人涌入我的生活,我自己的生活已够乱的了。

生父一直住在厂里集体职工宿舍里,一周或半月才回一次家,他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丈夫。一个人省吃俭用不说,他收厂里食堂工人倒掉的剩菜剩饭, 收没人要的潲水,担回家喂猪。为怕潲水荡出,先用一个扎实的塑料袋系好,再装在桶里。为了搭到农村去装货的卡车,他挑着潲水桶,常常站在马路边上,一站就 是好几个小时,碰到好心肠的司机,能搭上车;碰上不客气的,遭人臭骂:“挑脏东西的龟儿子,滚远点!”这时,就只能去乘闷罐车。

挖地种菜浇粪施肥,哪样都抢着做。两个儿子背着背篓出去打猪草,他和妻子一起蹲在地上切斩猪草,煮猪饲。猪吃得快,长得慢,到年终够重量送去屠 宰场杀,卖猪的钱,那是家里的生活开销,包括两个孩子一年的学费和衣服。他深夜还在野外池塘边洗满是泥土的蔬菜,准备第二天赶场卖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