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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人依然把我支来唤去做事,空下来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关在阁楼里,不见人,也不愿被人看见。

这天我正挑着一罗筐垃圾,往坡边去倒。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个同学。她问:“你生病了,啷个不来上课?”

“上课?”我的声音沙哑。

“是呀,上课。”这个同学平日不搭理我,这天忽然跟我说话,可能她认为我真是病了。

“你不想考大学啦?”

我呆呆地看着她,我真的忘了考大学这事。她笑了,露出不整齐的牙齿。她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笑容收敛,“那你肯定不晓得, 历史 老师死了。”

“你在说啥子?”我的声音大得出奇,几乎吼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你做啥子惊惊咋咋的?他自杀了。”

2

我赶快把罗筐往院子里一搁,就往学校走。

那些天事情发生得太多太快,是我一生度过的最莫名其妙的日子。我的精神象被截了肢,智力也降低了。才没多久 历史 老师就变得很淡薄,我前一阵子对他狂热的迷恋,好象只是一场淫猥的春梦。此时, 历史 老师一勒脖子又冒了出来,切断了我自怜身世的伤感,我的脑子整个迷糊了。

我往学校去,我不是想问第二个人。不是不相信我的同学,我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的确已经发生了。回想 历史 老师说过的话,我应当早就想到会出现这种事,他早就想了结自己。

他拿着绳子,往厨房走去,他不愿在正房里做这事,害怕午睡的女儿醒来吓坏:吊死的人,舌头吐出来,歪嘴翻眼,阴茎朝前冲直,屎尿淋漓。他不想在 她幼小的纯洁的心灵上留下一点儿伤口。他拿着那根让他致命的绳子,推开厨房的门,从容地将绳子扔上不高的屋梁,他站在一条独凳上,使劲系了个活结,拉拉绳 子,让结滑到空中,他才把脑袋伸进绳套里,脚一蹬,凳子倒地,他整个人就悬在了空中。

这一刹那,他的身体猛地抽紧,腿踢蹬起来,手指扣到脖颈上,想扳开绳子,但那只是自动的生理反应。绳子随着身体的重量摇晃了几下,梁木吱呀地叫了一阵,他的双手垂了下来,就永远静止了。

我看见了,你就这样静止了,连一个字也不愿留下。当然你没留话给我,我对你来说算得上什么呢,相比这个总难挣脱厄运的世界,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匆匆与你相遇过,什么也不算。

是的,就是什么也不算,你连再见我一次都不愿意。不过哪怕你来找过我,我正在一种昏昏沉沉的世界里,我正在出生之谜被突然揭开的震惊中,就是找 到我,我又能帮得上你什么呢?哪怕我心里想起你,也觉得无妨再等几天,等我静下心。或许我认为要不了太久,我还会和你见面,起码在学校上课时,我们就能见 到。回想那些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一开始我就忽略了眼神与眼神融合的一瞬刻,我是能够抓住那些真正相互沟通的时机。如果我那么做了,此刻心里就会平静得多, 可我没有能那么做。

是的,我有责任,如果我多一些想着你,应该是有过一个挽救你的机会,至少是死前安慰你的机会?但我没顾得上你。

可是见了面,也没用。我从你身上要的是安慰,要的是一种能医治我的抚爱;你在我身上要的是刺激,用来减弱痛苦,你不需要爱情,起码不是要我这么 沉重的一种爱情。是的,正象你说的,你这个人很混帐,你其实一直在诱惑我,引诱我与你发生性关系,你要的是一个女学生的肉体,一点容易到手的放纵。

我们两个人实际上都很自私,我们根本没有相爱过,就象我那个家,每个人只想到自己!

推开那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办公室门,我停住脚步。办公室其它桌子如往常零乱,堆着一些报纸和学生作业本之类的东西,这个下午四五点钟该有教师,也该有学生分科干部来交作业。可我在那里时,没有人进来,过道和楼梯不时有吱吱呀呀的脚步声。

我靠近 历史 老师的办公桌,桌上的东西茶杯、作业本、课本、粉笔纸盒等等全部没有了,还是那张桌子,那张椅子,还如他生前那么干净,我坐了下来。

他的抽屉没上锁,里面只有些白纸片,没有笔、课本,只有截得方方正正的纸片,我一页一页翻看,没有他写的那种诗一般的文字,更没有给我的信。他真了不起,真能做到一字不留!看来抽屉是被他自己事先整理过。

我想起他说过“报纸和书是通向我们内心世界的桥梁”,要明白他为什么自杀,或许只消看看报纸。后来我去了一次图书馆, 历史 老师自杀前几天的报 纸,上海、江苏等省市镇压了文革打砸抢分子,判处武斗头子死刑。早在这一年9 月5 日,《人民日报》上就有最高人民法院院长讲话,要求及时惩治一批文革中杀人放火强奸犯和打砸抢劫分子。在10月初的全国各种报刊上,连篇累牍反反复复的社 论及报道,主旨相同: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就必须发扬社会主义民主,健全社会主义法制,以法治国。

这样的宣传轰炸之下,他精神再也承受不了。是害怕判刑坐牢,还是真觉得他罪有应得,害了弟弟?还是他有更深的失望,更充分的理由?我不知道。也无法想个水落石出,他自杀了,他再也不需要呼吸。

我对他充满了蔑视,甚至在几秒钟里产生着和上当受骗差不多的感觉。他值不得我在这儿悲痛,这么一个自私的人,这么个自以为看穿社会人生,看穿了 历史的人,既然看穿了,又何必采取最愚笨的方式来对抗。他的智慧和人生经验,能给我解释一切面临的问题,就不能给他自己毅力挺过这一关。

也许我冤枉了他,我不该这么看待他。他们家,他本人,不断挨整,他一家从未喘过气来。只有文革造反,好象给了他一点掌握命运的主动权,其结果却是更可怕的灾难,更大的绝望。为弟弟的死母亲的死,他一直精神负担沉重。

我想起那次与他谈到遇罗克,说遇罗克为了说真话被枪毙的事,他突然不许我说下去。那副神色,眼睛很亮,实际是一片空白,是他深藏的恐惧。当时,我认为他不该那样粗暴对待我,还为之暗暗伤心。

他对自己的命运一直是病态地悲观,但我却偏爱这种病态。将同病相怜,自以为是地转化为爱恋,制造出一种纯洁的,向上的感情,把我从贫民区庸俗无望中解救出来。有那么几天,我以为自己做到了,现在我明白自己彻底失败了。

好象我是他,而对面那张椅子坐着的是我,一个不谙世事的黄毛小姑娘,她说着,而我听着,不时插上几句话,鼓励她继续说下去。没有说话声,这个房 间多么可怕,没有说话声,这个孤独的世界,末日般的黄昏正在降临。他的开水瓶,依然在靠墙的地方立着。窗外仍然是下课后学生的喧闹,远处打蓝球的人在抢 球,投球,在奔跑,从左边跑到右边,从右边跑到左边。生活照常,日子照常,不会因为少了他这么一个人,谁就会在意差了一点什么,早就有另一个教师在教历史 课。好象只有我感到生命里缺了一块,但是天空和树木照旧蔚蓝葱绿。因此,他要走,要这么走,就由他走好了,他该有决定自己命运的自由,对不对?

我朝自己点头,在我点头之际,一种声音从我心里冉冉而升,就象有手指很轻地在拔弄我的心一样,这种有旋律的声音,就是我和他在那个堆满书的房间 做爱时,他在旧唱机上放的音乐。江水在窗外涓涓不息地流淌,稀稀密密的阳光映照在我一丝不挂的身体上。他的脸贴着我的乳房,他含着我的乳头,牙齿轻轻咬 着,叫我又痛又想念,我的眼睛既含羞又充满渴望,象是在祈求他别停下,千万别松开。他的手放在我的大腿间,那燃烧的手,重新深入那仍旧饥饿又湿热之处,仅 仅几秒钟,我的阴道就向他难以抑制地展开。这身体和他的身体已经结成一个整体,就算周围站满了指责的人,我也不愿他从我的身体里抽出来。我记不清那乐曲叫 什么名字,但那音乐美而忧伤,那音乐让我看到在人世的荒原之上,对峙着欢乐和绝望的双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