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对受亏待特别敏感,不管什么样的亏待,别人受得了,我就不行。心里一闹,怎么想也想不开。
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个特别好高要强的女孩,我嘴笨,一到公众场合就紧张得什么也说不出来。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在似锦如花的少女堆中,我不仅 个儿矮人一截,脸也瘦削些,连头发也长得稀疏些。我总在最不扎眼的角落里呆着,觉得受到别人的有意压制:别人得意,总拿我做牺牲。
十八岁过去了,难道饥饿的后遗症就这么严重?比我大几岁的人出生后挨了饿,与我同年龄的人大都胎中挨过饿,几乎都是死里逃生。为什么他们高高兴兴忘掉了,现在享受着青春年华,日子过得自得其乐,我却抑郁不欢。
难道我出生前后还经历过别的什么事?
我很想让母亲讲讲这一段时期。但母亲总说:“灾荒年嘛,苏修美帝吧,‘反华大合唱’吧。不也把你们几个没心没肝的拉扯大了,不也熬过来了,数那些陈年烂谷作啥子呢?”
母亲有意冷漠,反使我好奇心更强。一个抬杠子的女工,重庆所谓的“棒棒”女子,她怎么度过这饥荒之年的?有谁会关心她?母亲有的只是她自己,或 许,她曾讨好过大锅饭食堂打粥掌勺的,手一低一转,也就比别人稠了几分;或许,她曾向打菜的师傅陪过笑脸,手一高一扬,也就比别人多了小半。饥荒年每个人 眼睛都瞪得癫狂圆亮,随时会为缺半两少几钱大动肝火哭闹打架,但食堂总是有油水,养得活一二张嘴,包括肚子里的小嘴。当时食堂总由最严格最靠得住的党员来 管,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轮得上我们这种毫无靠山的人家?
大姐不止一次在与母亲的吵闹中说,她去食堂打饭,那些掌勺的人给她打最清最淡的稀饭,跟水差不多,她坐在凳子上哭,没用,便把清汤水饭端回家,在路上喝掉一半,让家里饿得七歪八倒的弟妹一起去食堂闹,弄到一圈圈人围观,掌勺人只好给大姐重新添几勺稠的。
“就是因为你,我们才被人欺,差点都成了饿死鬼!”大姐一向关不住嘴,但这样指责母亲,太不象话了。
母亲气得脸通红,大口喘气,竟也忍住了要脱口而出的话。为什么家里人一提到饥荒之年,向母亲发脾气,母亲就哑口无言了呢?她做了什么理亏的事?
5
第二天上午的四节课,我脑子里都在想母亲的话,她将退休,领少得可怜的退休津贴。
我怎么办?听从母亲?不准备高考,就不能去学校,等于就见不到 历史 老师。后者最让我难受。而继续复习,别说下学期,就是本学期还得用的课本、作 业本,别想让母亲给,课本也许能借,作业本呢?着急之中,我想起父亲的病休工资那么低。夜盲症应该算工伤退休,该给全薪。如果我去把这件事办成了,父亲补 几年的工资,不就有我的一份了吗?我壮起胆,乘轮渡过江到城中心。
“上不沾天,下不沾地,鬼都不到这个旮旯角角来。”邻居经常抱怨住在这个地方。医院,煤店,菜市场,电影院,邮局,不仅隔得老远,而且高了或低了上百米,办任何小事,都得打定出远门爬坡的主意。我更是难得过江到城中心去。
1980年重庆长江大桥建成,从城中心跨江通南岸,南岸人兴奋若狂,欢呼社会主义的伟大胜利,以为从此就是半个城中心人。但不久就发现,我们这 些住在隔江半山坡上贫民区的人,得往山顶走,直走到有马路的地方,乘公共汽车绕一个大圈,才能过桥。时间长不说,付的钱还贵,一点没沾到好处。只有遇上大 雾封江,或洪水暴涨,渡船停开时,才去拼命挤公共汽车,从大桥上过江。坐轮渡,路要短些,还省钱,因此一切如故。
找到省轮船公司劳资科,大约下午三点左右。好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在看报喝茶,有个人在打电话聊天。
我问了好几声,没有一个人理我。然后,我走进办公室,说我是退休职工子女,来这儿主要是想问问父亲为什么没拿工伤退休工资?几个人仍然照旧,不 予理睬。我再说了一遍,打电话的人搁了电话走过来,看看我,打着官腔说:“一个姑娘家,还能到公司来,还晓得来问父亲的工资。回家去,我们做这种工作都按 党的政策按中央文件办事,哪会有错?”
我觉得牙齿在抖,于是没看说话人,眼睛盯着桌子,按打了一上午的腹稿说了下去:我父亲不仅不该拿病休工资,我父亲的工龄也有错,不该从1949年解放后算起。他是1945年前参加轮船公司的,那时国共联合抗日,按文件该算工龄。
不等我的话说完,喝茶的一个脸刮得光光的男人站起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你人年轻,还真有两刷子。也好,让你看,看完就别在这儿给我们添 乱。”他掏出钥匙,打开柜子的锁,从摞成小山一般的宗卷中,取出一袋卷宗,翻了半天,才从一堆纸片里找出一个本子,翻到某一页:“你自己看吧!”
我按照他指着的地方,一看,吓了一跳:“梅毒治愈后遗症目衰”。我的父亲规距得不让我们家孩子说话带一个脏字,他会有别的女人?决不会的,他心里唯有我母亲,他怎会和这样的病有丝毫的联系呢?我大声嚷了起来,“这怎么可能?我父亲是世界上最老实的人!”
几个干部相视一下,大笑起来。
我很惶惑,父亲那么多年白天黑夜都在开船,眼睛累坏了,明明是在船上工作时跌下河去的,差点还送了命,该算工伤。
“他的工资搞错了,你们行行好纠正过来,”我声音放低,恳求地说。
有人在问,“这不知高低的丫头是他的第几个女儿?”
“好象是老六。”
“哦,老六,”笑声里夹有一种暧昧的鄙视,那种盯着我看的目光,仿佛在从头到尾地剥开我,检验我。劳资科的人经手着近万人职工,对我父亲的什么事,却比我清楚得多,他们的档案袋掌握职工的命运。
我委屈极了,费了好大劲才没让泪流下来。我的脚步跨出这间办公室后,心里很害怕,怎么人都有好多秘密?而且一下冒出来,令我惊吓不已。
第四章
1
晚饭后我呆坐在桌边,心事重重,看着哥哥姐姐在屋子里出出进进。“六六,别拿脸色给妈看。实话讲,让你活着就不错了。人活着比啥子都强,不要有非份之想。”母亲坐在床边,边说边在手缝枕头套脱线之处。
好几天没见母亲,母亲还是纠住老问题不放,考大学在她看来就是不安份。我赌气地说:“你不支持我继续读书就算了,何必死啦活啦的?”
“就是死和活的事,”母亲说。“你的三姨,我的亲表妹,比一个妈生的还亲,不就是没活成!”
母亲说她最后一次提着草药,到石板坡我三姨家时,那是1961年刚开春。三姨躺在床上,营养不良得了浮肿病,皮肤透明地亮,脸肿得象油纸灯笼。 母亲熬草药给她洗身。三姨夫原是个开宰牛店铺的小商人,雇了个小伙计,日子过得还象模象样。五十年代初,三姨夫不仅不能雇伙计,店铺也“公私合营”了。三 姨夫是 1957年被抓进狱的,他在茶馆里说,现在共产党当家,样样好,就是他的日子还不如解放前好。被人打了报告,一查,他参加过道门会,就被当作坏分子送去劳 改了。
三姨为了活命,只好自己去拉板车,做搬运,抚养两个年龄很小的儿子。两个儿子先后得病死了。她没力气拉板车,就到菜市场捡菜根菜梆子,给人洗衣服。
母亲听人说她病重,赶过江去。
她一见母亲就泪水涟涟,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紧抓母亲的手臂,说,二姐,你看我这个样子,是等不到你妹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