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这个远东间谍头子,就准备贡献牺牲你的养女!”于堇用词很尖刻,语气却柔软。“你就为这个目的,把我扣在香港训练了三年多!”“如果 我牺牲自己能获得这个情报,我宁愿马上自己去死,绝对不愿意让你有任何危险!”休伯特说:“你也知道,我已经无亲无友,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惟一的亲人。”
“我只在你面前才诉苦。”于堇不无怨艾地说。“说是舍不得,还是生生折磨了三年。”
休伯特把餐刀放在于堇手里。她松开了,生气地朝墙边一站,那一幅油画风景是假货,离近一看,与真正的大师差好大一截。休伯特也站了起来,侧身看 着她,像是自言自语:“人类生死存亡的战争,基督与反基督的末日之战。弄得不好,没几个人能活下去。”扣在香港训练了三年多!“”如果我牺牲自己能获得这 个情报,我宁愿马上自己去死,绝对不愿意让你有任何危险!“休伯特说:”你也知道,我已经无亲无友,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惟一的亲人。“”我只在你面前才诉 苦。 “于堇不无怨艾地说。”说是舍不得,还是生生折磨了三年。“休伯特把餐刀放在于堇手里。她松开了,生气地朝墙边一站,那一幅油画风景是假货,离近一看,与 真正的大师差好大一截。休伯特也站了起来,侧身看着她,像是自言自语:”人类生死存亡的战争,基督与反基督的末日之战。弄得不好,没几个人能活下去。“
仿佛回到从前,休伯特常常在临睡前给她念的诗句。她十一岁,对什么事都感兴趣。十一岁的心飘满幻想,当时根本未记住,这时脑子却闪出来。于堇往 自己的脑子狠狠地敲了一下,敲得她生疼。知道休伯特看着自己,却转过身,不让他看。房间里暖气足,热得手心有汗。这沉默可怕,加重了疼痛。
“行了,弗雷德,你知道我不喜欢听高调--西方式、东方式,都不爱听。但是你说的任务,我会认真的。告诉我怎么做吧?”就这么说了几句安慰似的官样话,她的疼痛轻了。
休伯特没有回答她,而是走到窗前。推开窗玻璃,俯视上海的灯海,租界区灯火稠密,接近苏州河北日占领区,灯光明显稀少。龙华寺方向,更是灯光少得可怜。
13、任务
外滩和这几条马路,几乎每一条弄堂他都清清楚楚,踩过他的足迹。差不多每晚,都有穿街走巷的小贩经过他书店的窗前,“香炒糯白果!香炒糯白果!香是香来糯是糯!”那叫卖声就是好听的小曲。
休伯特开的这家旧书店在上海算得上老牌子,二十世纪初前清时就开张了。九年后,准确说,是1917年,休伯特接手这家书店。开始冷冷清清,生意最好时店里雇了一个中国伙计负责整理书籍,兼带送货给有钱的买主。
二十年代上海爱书的西方人靠这家书店,上海爱读英文书的中国人也把泡在这家书店当作最雅致的消遣。1935年温源宁和林语堂创办英文文学杂志《天下》,要聚会又怕互相等,浪费时间,就全约在Scribner’s书店,看书与等人互不相妨,人等齐了,再找地方喝酒不迟。
他这个老板不催不问,也捧着一本书在看,有时与这些才子交换一些新书消息。当时《天下》作者中有两个少年,钱钟书、夏济安,心高气傲,喜欢比英 国文学名句的记忆力,相持不下时,就到他的店里来查,或者就查他这本活辞典。到三十年代后期,天下不宁,他也收束生意,只剩下他一个人经营。店里存书越来 越多,只是买书的人不见增加。
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几十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这一生不会再离开上海。除了这里,没有其它城市他能称为自己的家。下了一整天的雨终于疲倦。月色如清昼。空气里似乎萦绕着小贩的叫卖,那声调拖得长长的,让人觉得生活哪怕再不尽人意,还是太值得留恋。
一粒开花啊两粒糯!
两粒开花啊糯白果!
于堇过去先关上窗,免得休伯特患感冒。休伯特比于堇离开上海前是老了一大截,甚至似乎矮了一些。不过,她站在养父的身前,他还是高出她许多,而 且背挺得直直的。她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亲爱的弗雷德,请原谅,都是我不好。”休伯特把手放在于堇的手上,转过身来。两个人坐回原位置上。于堇把壶里的 最后一些咖啡给他斟上。
休伯特没有喝咖啡,觉得时间不能再由着他享受,他只能进入主题:“近日日本海军的密电通讯,全部换了新密码,一时无法破译,但是总部发现其中有 一个词,Kabuki,出现频繁。”于堇想也未想就说:“Kabuki就是歌舞伎。”刚说完,她才想起这话根本不用告诉休伯特。她为自己本能的卖弄脸红 了。
休伯特没有为于堇的话停下来,继续往下说:“电文好像是说日本几个著名的Kabuki剧团将出发到各地劳军,但是电文加密,以及出现的频度,可 以判断,哪怕有劳军此举,也是一个幌子,这神秘的Kabuki是一次行动的代号,很可能就是日军第一次打击的目标。”“我的任务就是找出这个 ‘Kabuki’究竟是在哪里演出?”“是的,而且要快。据情报,日本五艘航空母舰,以及一批大小军舰,从十一月中旬起就不见踪迹。估计已经集合待命,或 已经出发--让我们称之为F集群--可能已经潜行在太平洋,准备进行最猛烈的偷袭。估计一两个星期之内,‘Kabuki’就会被日本海军的俯冲轰炸机摧 毁。如果我们不能做事先防范的话。”于堇手指交叉,沉思起来:此行任务的严重,已超过了她的猜测。她说:“几万军人的生命--”休伯特神情严峻:“不,整 个战争的胜负,多少世代--”她发现自己像一只绝望的蝴蝶在高压电线上扑闪着翅膀。
休伯特可能觉得他的话太像一个指挥官交代任务,他转了一个调子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从头到尾看到完整的全部。”这是弗吉尼亚。伍尔芙小说《奥兰多》里的句子。
于堇最喜欢这本神奇的书,主人公本是美少年,昏睡七天七夜,醒来变成一位女子。她少女时有一个本子全是抄摘吴尔夫小说的精彩段落,渐渐地她能背整个章节,如同在美国人办的住宿学校早晚祈祷对《圣经》的熟悉,但前者是喜爱的,后者是不得不为之。
所以,她马上重叠了休伯特的声音:“永远是只看到开头--譬如两个朋友过街时遇上了--看不到结尾。”房间里气氛柔和多了。于堇走到休伯特坐的 沙发旁,在扶手上坐下来,她把头依靠在休伯特的肩上,手握住他的胳膊,顿了好久,才说:“我明白,我明白。我也明白为什么你一再强调‘仅学好日文还远远不 够’.”“至于倪则仁,你丈夫的事…”休伯特顿了一下,换了一个词,“你前夫的事…”他想确认一下于堇对这个男人现在的想法。
于堇打断他,“他是个暗藏汉奸,哪怕死了,也罪有余辜。”“还有《狐步上海》这个话剧。”“弗雷德,现在我明白了,两个都是烟幕。”于堇笑起 来:“给我来上海制造机会,制造两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休伯特听见于堇这么说,也笑了。“我亲爱的孩子,你真聪明,虽然这两个烟幕不全是我们制造的,应当 说,这两个烟幕来得正好吧。不过,为了能尽快入手,哪怕烟幕也要对付好。”他轻轻敲叩茶几面,“夜深了,你休息吧。”边说边站了起来:“如何入手,我会让 人详细告诉你,但机会还是要你自己抓住。”他声音有些犹豫,不忍心说这话,“只是,只是我们不能经常见面--最好在任务完成之前不见面。我之所以深更半夜 来,就是怕我这个旧书蛀虫,已经受到日本特务怀疑。”于堇绕到他跟前急切地问:“任务完成后呢?我们一起到什么地方去,离开这一切乱七八糟,好吗?你得答 应我!” 休伯特不安地看看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手背上老年斑夹在皱纹里。“那时,仗可能就已经打起来了!”他在房间里踱了两步:“或许我们能抢在头里,让日本人不 敢拔刀动手。那样的话--”他不愿意说下去,他想说的是:“那样我们更脱离不了--谁能身免这场全球的涛涛洪水。那时,上级会下达新任务。”但他决定还是 不要把自己的悲观传染给于堇。